天空回来了。点点繁星熠熠星河,遥远星空的光芒与那中央的银白少女交相辉映,盛大的光正在驱逐虚假的黑暗,剥夺了古老神明最后的居所。
连同黑夜一起消散的,是那些坍塌、崩落的黝黑长柱,它们有的仍伫立在血浆之中,有的已经被切成万段。只剩下两根一前一后留在煌蛛神身上。
巨大的身体因失去肢体的支撑而匍匐在地,身上溃烂的伤口正燃烧着黑炎,与生俱来的魔法正在自动治愈他千疮百孔的躯体,但每道伤口中闪耀着尖锐的星光,治愈的黑炎在触碰到星光的瞬间扑灭。
煌蛛神没有颤抖,也没有惨叫,虽然看不出这头巨大生物的神情,但即使是我也能明白,此时此刻他正非常冷静地接受自己的遭遇。
他身上的眼睛不再闪烁,因为它躯体每个曾有眼睛的部分,都有一道光照射进去,光在触碰他身体的一瞬间有了形,成了针,化作柱,将他死死扣在地面,不留一只能向上看的眼睛。因为圣正在天顶。
眼前的场景就像一座大山,长满了发光的树。莫名凄凉,却又格外神圣。
“你不说点什么吗?”我看着陨落在眼前的古神,与他透露的数对眼睛对视。
“已经说完了。”古老暗沉的声音在我大脑中响起,“我的力量全部继承给了女儿,我的死亡无足轻重,子嗣们会吐丝成茧,吞噬这个丑恶的世界。”
“我会阻止这一切。”我说,“抱歉,我的立场上不能让你如愿。”
许久的沉默之后,煌蛛神开口道。
“这样啊。”
语气平淡,没有悔恨和失落。也许是他们这类存在本就不会表露情绪,也可能是他确实不在意。
“真好啊,”他继续说道,“你有存在的理由……我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圣从空中落下,站在我的身后,我回头看去只能看见她侧边的头发。我没法用眼睛确认她的状态,但后背传来她平稳且熟悉的冰冷呼吸,想必制服煌蛛神并没有让她耗费多少力气,也许他不反抗也是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用。
说来奇怪。我们是知道反抗无用,就不反抗的存在么?自己心中有了这样的问题,但却没有很好的答案。
“啊,我想起来了,”奄奄一息的神把自己剩下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圣身上。“那个时候,你也是这样站在别人后面。”
“那个时候?”
煌蛛神身上开始冒出漂浮的灵光,躯体各处变得不同程度的透明,每个透明的范围在逐渐扩大。我环顾四周,才发现他散落的肢体已经完全消散,而脚下的血海也在极速下降。
“那是诸神统治的时代,被传唱为最完美的时代,”他眼睛的红光开始涣散,“但是再完美的东西也会出现弊端,数千年的时间足以犯下致命的错误,导致一整个时代的结束。但无论昌盛还是陨落,我们都从未离开天之子的注视。那个时候,甚至更加久远的时候,一直都是你们……”
煌蛛神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时间没有等他。他正在化作灵光飞向天空,他身体的透明区域已经交汇,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空缺,已经辨认不出他原本的模样了。
脚下的血河也已经流干,那些骷髅也化作了浓水,在我脚下消退。我感觉自己终于踩到地面了。
“说起来,”我看向眼前正在消逝的存在,他已经不成形体,只有几个部位像破布一样凝滞在空中,然而这些部位还在不断缩小,聚成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我还要叫你一声岳父来着。”
我的脚下传来了泥土的触感,空气开始流动,夜晚的北风吹拂着四周的树木。耳边传来摩挲的叶响,还有飞禽走兽隐隐约约的叫声。而眼前原本的巨物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座矮矮的坟茔。
不知道最后的那句话他有没有听见。
我转过身看向圣。她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怎么了?”她问我。
“有些在意他最后说的那段话。”
“是么,”圣看着我,“伊耶娜在等您,那些事之后再想吧。”
我稍加思索,随后点了点头。“也是,已经没有问题了。该给这次事件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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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木和冰冷的感觉侵入了薇诺奥拉全身。她的手脚四肢像灌了铅,全都被黑影的爪子刺透了。她的血管里像是结了冰,冷彻心扉和灵魂,她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变得灰暗。
赛巴托和迪亚多鲁已经倒下了,皮肤渐渐变灰,巴莉跪在地上,一只手爪正捏着她的脖子。恩希利亚还在继续战斗,持盾的手已经无力地挂在一边,但持剑的手依然强健。
薇诺奥拉尝到了灰败和绝望。她从未品尝过的味道。如此的惨败。即使是她父王不幸逝世的时候,她也依然能够找到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而现在,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她生命的力量。
一个魁梧的身影跳到她面前,一只长角恶魔,手里拿着一把战斧。看上去就像她多年前曾经亲手处死的一位野人战士。薇诺奥拉举起剑,准备以德萨克的战吼作为自己的临终遗言。
一阵夏日的热风吹过,天空突然被点亮, 就像是一轮新升的骄阳。
黑暗生物们消散了,就像被火烧成灰的草木被飓风吹散。这阵风和那一缕奇异的光扫过小镇广场,就像深夜中的破晓,随后所有阴影都落荒而逃。
薇诺奥拉呼出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呼吸。巴莉猛抽一口气鼓进胸腔,赛巴托和迪亚多鲁也相继从地上蹒跚着爬了起来。他们环顾四周,惊讶不已,最后残存的暗影也被驱赶消散。
“这是?”恩希利亚惊叹道。
“典狱长。”薇诺奥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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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回到深渊,才过去半天,这里的生物长相已经很难说是蜘蛛了。现在它们畸零的外表各不相同,带着各自不同的恐怖,但都被无法满足的饿意驱动着,剧烈地鼓动着心脏,促使它们永无止境的吞噬。
这些生物被赋予的唯一使命,就是为这个世界带来毁灭。
深渊变得更加宽广,生物变得更加巨大,他们饥肠辘辘,已经不顾晨曦之枪的威慑,源源不断地向我袭来。随后覆灭在圣的神光之中。
我用微笑向圣表示感谢。又稍微走了一段时间,通往心脏的峡间已经蛛网填上,厚实的蛛丝汇结成白柱,交错纵横,沾黏在入口。
“就到这吧,”我对圣说,“我一个人进去就好,你在这边等我。”
“您确定要……”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我将手掌放上圣的脑袋,她的头就像是被我手的重量压低了。“而且这种事私密点才浪漫。”
我一只手抓着长枪前段,用尖锋划破这些丝柱,连跨带躲的前进。随着我的深入,峡间的壁距越来越大,蜿蜒的路径也愈加黑暗。我尽可能保持直线的前进,同时关注着那些爬行在丝柱上的生物。
蛛丝越来越密,越来越黏稠,使得我不得不每一步都要用武器将他们割开,一直到晨曦之枪的剑锋开始闪烁出光芒,我才确信自己正在接近目标。
最终在划破最后一层蛛网,我终于看到了正中央的地面沐浴着红光。抬头向上看,那颗心脏依然在头顶发光,但奇怪的是,我看不到伊耶娜的身影。
短暂的寻觅过后,我惊恐的发现。伊耶娜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茧中,悬挂在最深处的墙面上,其蛛网之厚根本看不出人形,若不是她空心的胸口跃动的红光,我根本无从得知。
空气轻轻流动,不等我拿起长枪解救她,我就已经感受到某些细长肢体落地的轻微动静。我看见这群畜生眼睛红光的瞬间,我的手枪连续发射,五只怪物一声不吭的死去。
我的开火成了开战的示意,一瞬间几十只蜘蛛向我冲过来。我立即后退,以最快速度跑开。
只过了几秒钟,它们就追了过来。我胡乱射击,只有少数几只倒下。一只怪兽碰到了我的脚踝,用舌头上的棘刺划破了我的裤腿。我试着躲开后续的攻击,扑倒在地。但它们从四面八方袭来,事先说好我可没有什么超强的再生能力或者防御魔法。
我的双臂、双腿、脸颊都在滴血。鲜血淌进我嘴里,带来一股强烈的青铜味道……
我愤怒地挥舞晨曦之枪,将蜘蛛远远地崩飞出去。但是它们不再有任何犹豫和畏惧,它们已经化作纯粹的饥饿,不再有生物的趋利避害,只剩下冲动,毁灭、吞噬,只有世界末日才能够平息的冲动。
我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将他们铲平,于是我内心开始祈祷,向这把长枪,还有它的主人,瓦尼斯、老国王、那些世世代代为德萨克付出生命的伟人……曼伦。
我的脑子突然诞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
曼伦出生于岗维斯山,来自与世无争的群星教派,战火没有蔓延到他的家乡。他明明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要涉险去到其他土地,为了别人的自由而战,最后付出自己的生命。
答案呼之欲出,这个问题不是挺简单的么。
怪物们向我袭来,连续的戳刺与横扫,连打带退,同时避开四周的蛛丝。我杀死每只妄想靠近我的畜生,它们被晨曦的光芒撕破,闪爆,变成一滩滩发光的血液。
它们开始绕着我奔跑。
几只蜘蛛逐渐接近。晨曦之枪炸穿了它们。其他怪物似乎吸取了教训,慢了下来,但这样它们就成了手枪的靶子。
没用多久,它们的数量就明显减少。我的耳边传来隆隆声,这附近还有更大的怪物。我的时间不多了。
只剩下三五只。我站在岩石蛋壳附近,体力透支,用最后的力气射出开了一枪。子弹在空中爆裂,炸死了每一只蜘蛛。
我露出笑容,看向束缚着伊耶娜的巨茧。此刻我已面色煞白,被尘土和飘在空中的蛛丝呛的连连咳嗽。我看着身上的几处伤口,手臂传来酸痛。
我用枪尖轻轻挑开白茧,因为怕伤到伊耶娜所以一次只割开一段。就这样一层一层截开,我的脚边落满了蛛丝,这样反复切割了十几次,才终于看出人形。
最后一刀,我把控着深度,从头割到脚。最后的蛛网顺着她的身体曲线滑落,伊耶娜重获了自由。但我有些惊讶的是,伊耶娜猩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饱含深情。
“您来了。”她说,“脸色好差,是因为受伤了么?”
“不,是因为有些失望。”我的话语让伊耶娜一颤,我看到她胸口空缺处的红光连闪了好几下。“我还以为你会像故事中的公主那样,昏睡着,然后倒在我身上。”
等到她反应过来时,露出了她以往的灿烂笑容。
我们安静了片刻,随后伊耶娜说道,“父亲死了,”我点了点头,“但是诅咒没有结束呢,果然没有办法了么。”
我思索了一番,随后又点了点头。
“抱歉啊,我本以为杀死古神就能拯救你的。”说着,我走到了心脏红光以外的地方,坐在一处突出的地面,我现在身体酸痛,心情,也有些复杂。
伊耶娜在旁边静静坐下,将头依靠在我肩上。
“没关系,我也料到会这样了。”
“你不怪我么?”
她被逗笑了,抬头看着那颗心脏。“您都为我这么努力了,既然没办法……那也没办法了。最后能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里,哈哈,这一生还算不赖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是个好人。”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我说,“就像你说的那样,杀人放火、偷鸡盗狗……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虽然算不上一个地痞流氓,但让人听到我的事迹也足以骂上一声卑劣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一路靠着这样的手段活过来的,所以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愧疚。”
伊耶娜发出一声愉悦的鼻息,静静听着。
“但是我果然还是想成为一个人更好的人,想要为别人而活。我回首自己的一生,尽是些可耻之事,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想让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但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只好改变,把能改变的全部改变,把曾经的那些全部抛弃,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
“我有了改变的机会,有了能让我重新来过的地方。但是失败了,最终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即使发誓改变,在遇到一些问题上,还是会变回曾经的自己,用曾经的习惯和方式去面对问题。生命中的那些错误仍在不断上演。”
“典狱长──”伊耶娜从我肩膀上离开,起身看着我。
“我这个人有问题,改变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可能没那么轻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有人会等我,我生命中的人愿意等我去改变,即使这可能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这之前,他们会一直包容我的错误,这个世界可能不够仁慈,不容许我们犯错,但是他们会容许。就是有他们在,我才能够成为更好的自己……所以,我也会包容别人的错误。”
我看着伊耶娜眼中的希望,眼眸深处的力量。我成为了这样的我。世界需要这样的我。她也需要我。但其实,我同样也需要她。
“伊耶娜,”我抓起她的手,但她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与我的对望中。“错误不会决定我们的人生。你确实犯下了错,发生了那么多事,憎恨、怀疑你的人肯定还在。但你并不孤独,我会原谅你,我会包容你。这份誓言持续到永远,到那时间的尽头。”
“那,那个……”伊耶娜磕巴道,“我,那个……我有些不理解,您是想安慰临死的我么,那样的话,哈哈,怎么说呢,我其实……”
我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前,用口型告诉她看看自己的手。伊耶娜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被我紧紧握住,她连忙将手抽回。不仅仅是因为娇羞……
一颗红宝石嵌在她的手指。她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这颗宝石,一时间无法理解。宝石在黑暗中散发夺目的光,她缓缓将手抬起,与自己的视线平齐,宝石琳琅的光倒影在她同样红艳的眼睛中,彼此吸引着对方。
怎么会有颗宝石在自己手上?为了解决这个疑惑,她反转自己的手掌,从不同角度观察。发现原来宝石是镶嵌在戒指上,又由四爪固定,而这枚戒指正带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这反而让伊耶娜更搞不清楚状况了。
“嫁给我,伊耶娜。”我起身,随后单膝下跪,“做我一个人的公主殿下。”
悬空的心脏收回了红光停止跳动,四周的蛛丝开始大片脱落,裂缝虫群的吱声和爬行的隆响全部停下,取而代之的是硬物掉落在地面的动静。
“诶,诶!?那个,您,等下,等下……我,不明白……”
蛛丝脱落的速度逐渐加快,终于连固定那颗心脏的丝网也全部掉落,但那颗心脏没有掉落,而是在半空中凝缩。在最后一次红光的闪烁后,消失在空气中,出现在伊耶娜胸腔的空缺中,同时胸口的肌肤快速愈合。
“这是怎么回事?”伊耶娜不可思议道“您不是说,没有办法了么?”
“逗你玩呢。”
地面开始震颤,两侧的墙壁正在向中间靠近,大地即将伤愈。失去了诅咒的干涉,这片土地的灵识重新苏醒,正在将自己组合回原本的模样。
世界在颤抖,蛛丝成碎屑如白雪般落下,一个男人正在向受困于此的公主求婚,准备将她从一个牢笼带往另一个牢笼。
“所以,你的答复呢?”
伊耶娜张口结舌,吃惊到久久说不出话来。
“顺带一提,我姑且向你父亲不太正式的提亲了,他的话应该会赞同咱俩的。”我说着的同时不忘观察两侧墙壁的距离,“再提一嘴,你要是同意得太晚的话可就得做寡妇了。”
伊耶娜回过神来,破涕而笑。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