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修女低垂着眼睑,满目神伤。
“伊耶娜知道了。自己是被父母带着怎样的目的生下来的。不曾得到过身份,也不曾得到过意义,仅仅是为了实现父母的愿望,作为道具而诞生。这就是她努力了一生得到的答案。”
“故事的结局就是如此,从头到尾都是苍白虚无,一切都在向着破溃收束。极目远望,所及之处皆是痛苦。这是一个少女自出生起就被逼至绝境,最终要被您杀死的故事。可恶的,不快的,引人侧目,令人作呕的。可悲可叹,但又无从愤起只能暗自揪心。只能留下苦涩回味的故事……”
她凝视着我。怜悯的目光审判着我,度量我的决心与意志。
“这就是,选择相信的结果。”她说,“本来就是痴人说梦,最初的律法也好,轮光大典也好,以及那个不再互相憎恨的梦。明明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
“您应该彻底理解了,猜忌的锁链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憎恨。被冠以乐园之名的德萨克,终于在这不肯断绝的仇恨中迎来自己的末日,您不觉得这是天大的讽刺么。”
白色的修女。那位我从未真正见过的济世者。一直在这苍白的空间与我相会,她在这里能看见关于未来的景象,能知晓悲伤的后续,不断地不断地向我诉说痛苦的未来。
“瑟爱尔,”我,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又惊讶又疑惑。“我确实理解了。”
你与我一样悲伤,你与我一样悲哀。
“你并没有看到过未来吧。”
“还有看的必要么?”她反问我,“悲伤的结局就在眼前,将后日谈继续看下也只是徒增悲伤。只有痛苦,只有痛苦随着生命的传承不断延续。”
“所以,”她继续问,“你理解了什么?”
“你不敢见证故事的后续。”
瑟爱尔沉默不语。
“所以才躲在梦中不肯醒来。一直彷徨着,对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瑟爱尔疑惑不解,“您还要挣扎么?面对世界的真相,您仍要强词夺理么。伊耶娜的遭遇,古神的诅咒,信徒的起义,一切的一切都是注定的道路,而您最后也只有杀死伊耶娜这唯一的选……”
“好啦好啦,”我给予关怀的笑容,给予她我尽可能的温柔,“世界的真相交给那些思想家哲学家去纠结吧,我不擅长那些,一切是否命中注定,在我这里也不是重点。”
“您还想做什么呢?”修女狐疑道,“若不探知世界的真相,或是掌握那命运的织线,身为凡人的我们又该如何对抗灾厄呢?乐园存在与否,若不去证明,那我们又该……”
她低头深思,随后缓缓开口。“您仍然选择相信么?”
“抱歉啊,瑟爱尔。伊耶娜还在等着我,我必须得去履行我的义务了。”
“请您等等,典狱长,最后一个问题,”她叫住我,“光凭相信,又有什么意义呢?”
德萨克不缺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之人。但其中也不乏坦率面对自己欲望的家伙,比如瓦尼斯,那是在他当上国王之前的事,他的父王为了历练瓦尼斯,便让他与我一同踏上冒险。也正是在冒险中,我才知道瓦尼斯是多么猥琐的一个人。
“只要你觉得泳装是内衣,那它就是内衣。”我将瓦尼斯的传世经典说出口。
“诶?内衣……”德萨克国王的名人名言让这位年轻的修女面红耳赤,“泳装是……亚伯安的那种……诶,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等着我,”我对她说,“我会处理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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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我,”我说对她,“我会处理好的。”
准备感慨就义的伊耶娜疑惑不解。她看着四周星罗棋布的孔洞不断进出排衙成群的蜘蛛,将收割来的生命和物质进献给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整个深渊无时无刻不再轰鸣,这是饥饿,这是冲动,是无可违逆的本能,在渴望着世界的末日。
“您做不到的,”伊耶娜断言道,“力量和智慧帮不到您,而且已经没有时间了,若不再次杀死我,很快一切都……”
“伊耶娜。”我说,“你为什么,就那么的想去死呢?”
“那是因为只有这个办法……”话语如鲠在喉,不知为何,原本清晰的答案在此变得不清晰了,“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曾为了自己憎恨的事物,不择手段地想要去实现目的,却又后知后觉中意识到自己不是那块料,最终覆水难收,想着将憎恨贯彻到底。
“伊耶娜,你误会了你自己。”她看着我,满眼的迷惘和无助,“你谁也不恨,谁也不讨厌,你只是迷失了,在追求意义的过程中,误会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被那些不属于你的身份,你的称号给迷惑,最终选择了去成为自己不擅长的人。”
她的嘴巴无谓的开合,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就是傻里傻气的善良女孩,脑袋空空,不懂心计,实打实的花田少女。无论复仇也好,牺牲也好,那些都不属于你,不该由你来承当。”
“我……”
“所以交给我吧,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会对你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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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耶娜……”白色修女在纯白箱庭中自言自语道,“那份由你率先挑起的憎恨。”
[‘差不多该告诉我们,想与古神信徒和解的真正目的了吧’
‘真正的目的?’伊耶娜疑惑地皱着眉头。
‘能带来什么样的政治利益……公主在问你。’瑟爱尔闭着眼睛,解答道。
‘没有什么政治利益啦,只是你们想想,古神信徒不是这片土地原本的居民嘛。’她开心地笑着,‘就和他们说,别老挂念着以前的事不放,一起在德萨克生活,不是挺好的吗?’
两人看着伊耶娜,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说什么奇怪的话了么,干嘛都这样看着我?’她加快了语速,‘这可是我上任审判者第一个计划,明明就很有建设性,你们哪里不满意么?’
‘伊耶娜,你还是老样子,’薇诺奥拉对此司空见惯,‘我们的态度先不说,我们该如何确认对方是怎么想的,更何况那些敌视我们的群体都躲藏在暮法森林。’
薇诺奥拉试着给伊耶娜讲道理,与她并不相熟的瑟爱尔则不然了,‘伊耶娜,我姑且一问。’她说,‘和解成功之后你又想做到什么,将古神信徒引入内部,若是成功将其吸收纳为己用,是打算挑起战争么?是对德萨克外部的,还是……内部的?’
‘诶,战争么?也没想过那么多……但是就这样顺势下去,把德萨克里里外外的问题都解决掉,这样不是很好么?’伊耶娜还在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就看见了瑟爱尔看她的眼神。‘……瑟爱尔,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副臭脸。’]
“作为修女会中的[姐姐],你任性,做事不经考虑,冲动,贪心,最后还会伤到自己……对于这样的你,我或许并不喜欢。”
[‘瑟爱尔……死了?为什么会这样?诶,等下……为什么?什么情况,不是说了抓起来就好么,他们背叛我了么,可我是古神之女……他们应该听我的话才对……’
‘咦?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他们去袭击瑟爱尔来着?’
‘啊,对啊……我是审判者,又是古神之女,我有义务让德萨克变得更好。没错,德萨克需要改革,需要丢弃那落后封建的律法,只有这样,我们这类人才能真正在这片土地生存。’
‘瑟爱尔,明明身体那么虚弱还要担任济世者,明明作为[妹妹]却总是在耳边嘀咕着:动动脑子。还用那种眼神看我……’
‘所以,所以……为了让德萨克变得更好,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就是这样,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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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伊耶娜心中那些不明白的事,那些不愿明白的事,现在变得明白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于是泪水开始横流。
“对不起……对不起……”深渊在她的哭泣中静默,“都怪我蠢成这样……对不起……”
“伊耶娜,”我呼唤着涕泗滂沱的她,“没事了。”
“典狱长……我想见瑟爱尔,”她哭着说,“还要有小薇,我好想再见他们一次。”
伊耶娜懊悔着、委屈着,软弱而又无助,在我眼中的,看不见世界末日,只看见一个需要我去安慰的少女,一个因做错事,跑到雨中不知所措的少女。
“求求您,”哭成泪人的伊耶娜说,“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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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来是这样啊,”瑟爱尔看着这一切,“我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你的,伊耶娜。但肯定远远不够,你背负的东西,幼稚的感情,头脑里的想法以及身处的环境。没能去了解,是我的懈怠。”
“我……并不了解你,”修女说,“所以等回过神来时,你我皆身处在这错乱的故事中。杀戮、死亡、背叛、怀疑、抗争、复仇、憎恨……让你这样头脑简单的少女置身其中,未免太过残酷了。”
“伊耶娜,你正如颂歌中的[姐姐]一样……”白色修女凝视着空白,思绪久久无法收回,“……我原谅你,伊耶娜。与此同时,我也祈求你的原谅。我们应该真正地互诉心意,正如姐妹般……这样,我们的未来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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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耶娜的诉求,瑟爱尔的愿望。
我的答复可想而知。
“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