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您是来自其他世界的存在。但不论在哪个世界,都存在着约定、交易、誓言……一个世界若要长久存在便要有无可违逆的规则,而这些则是构成规则的一部分,因此,非常重要。”
名为瑟爱尔的修女,在诉说着。
“故事中不是经常出现么?因愚蠢而与超然存在立下契约,最终招致毁灭。也有人类打破约定而被逐出乐园的说法。几行文字也好,口头约定也好,这些[约定]牢牢地束缚,定义某些东西。”
她转头看向遥远的虚无。
“这次的灾难也是同样的道理,早已失去神权,陷入沉睡的煌蛛神,本没有直接影响世界的资格,却通过将曲解约定,捏造成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满目悲悯,语调清幽且悲伤,郁郁叹息。
“然而,连这种歪曲,某种意义也是在规则的范围内。古神中,煌蛛神最为睿智,长达数个纪元的生命让他充分理解了如何使用规则,他所设下的局即在规则之中,又在规则之外,即使是天子也无力挽回。”
她转向我,付以微笑。
“请您不要误会,我并不了解这些,也不知道古神的计划。只是在梦里看见了而已,在这既非物质也非精神的领域中,那些模糊且不清晰的景象,将在梦醒时遗忘,又在真正经历后忆起。届时……”
届时。
“曾将我们驱逐出境的乐园,冠以灾厄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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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骨髓里蠕动着的空虚,是一种病态的、不可言说的东西。它扩散。它吞噬。它最轻微的触碰即是死亡。一千次死亡──一千的一千倍,的一千倍,的一千倍。
我在此行走,与圣一起,于世界之下的至暗之地,我的双眼直视它的存在。看到的东西不能无视,知晓的东西不能遗忘。此时此地尤为其甚。我很疲惫,非常疲惫。
但我依然走着。
我已经感受不到脚下的地面,也无法感受到洞穴的墙壁,但同样地,我也免除了忍受深渊之下漫上来的刺骨寒风。为此我要深表谢意,因为这股寒意超过了北方那片冻土。我曾在冬季的第一轮明月下坐在法拉杰塞的平原上,但也从未领略过这种刺骨。这深冷属于这片深渊,这是我想到的最贴切的词汇,这看不到底的地下世界,以及厄兆的源泉。
这里就连空气都感觉不对,不自然,悸动着猛烈的黑光,照得人心智隐痛。
我的双眼也无法看穿的那片黑影,白色的丝状物质纵横交错,上面挂满了与人同大的白茧。
三个。四个。可能是五个。然后是上百个甚至更多的巨大蜘蛛破茧而出,扑向我们,被圣杀的片甲不留。他们的嚎叫响彻黑暗,也许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的声音和人类很像。
这个深渊正在吞噬生命,不断侵蚀凡人的领域。这份恐惧景象源自何处,圣已经告诉我了。于是我们继续前进。
圣护在我身边,紧紧牵着我的手。她的力量保护我到达这里,深入这片深渊之下。她为我阻挡着黑暗的腐化,若是没有她,我的下场显而易见,她渺小的身体散发出超凡的能量脉动,不属于生命,不属于魔法。
她的另一只手臂轻松挥舞,每道从她指尖扫出的弧光,都轻易地切割着蛛群。
就在刚才,我还在准备轮光大典的演讲,替瓦尼斯宣布德萨克全新的开始。一开始传到雄都的消息中,只知道是古神信徒在偏远地区起义。为了不打扰到轮光大典的进行,瓦尼斯封锁了消息,并立刻组织了附近的部队进行镇压。但,几乎是一瞬间,就变成了这样。这处深渊宛如世界的伤口,正在不断开裂、流脓,散发着死亡的臭气。
蛛群怪叫着、嘶吼着,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跺脚。人们容易把古神想象成憎恨生命的东西──但古神并不憎恨我们,我是这样想的。
憎恨是火焰,当古神统治着生命时,憎恨在人们心中燃烧。憎恨趋势他们进行反抗,一次又一次,即便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我松开圣的手,一把长枪在我手中凭空出现。
蛛群的怪叫停下了,刚刚还渴求血肉,现在它们在警惕,在犹豫,在绕弯子。他们之中只要是长眼睛的就无法不盯着枪尖的锋芒。
是的,蛛群记得这把武器,这把武器也记得他们。
它的名字,晨曦之枪,是曼伦对你们的主人打出带有宣示意义的第一击。来自一个伟大的国王,这个名字将永存不灭。是曼伦第一个将凡人之刃刺入古神的黑暗之心。
我不是德萨克的英雄,不是王国在宏伟广场中铭记的历史英雄。在我的生命中,我只是个普通人,是个悲伤的男人,是外来的生命。我来自尘土,最终也会回到尘土。
但暂时还不行。我拿着曼伦的武器,但并不打算追随他的道路,我拿着这把枪是为了履行我的职责,为了──
蛛群之中挡在最前面的一个向我冲过来。长角的外壳和剃刀般锋利的爪子与我擦肩而过,这次圣没有出手。
然后我猛然挥起长枪,切断了对于这个酷似蜘蛛的怪物来说可称为是脖子的部位。
蜿蜒的身躯瘫倒下去,我持枪的手能感到武器的怒火,在我的舌根泛起一丝酸味,如同一声怒吼过后的余韵。
我继续前进,见一个杀一个。听上去很凶猛,但实际上我现在并非那种心情,不如说杀戮是我平静的手段。
在这片我生存过的土地,这里有我的知己,有我的熟识,还有照顾过我的人。如今这般恐怖之物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无阻,我无法允许。我带着这把枪,继续走入这片深渊躲我虚无,我将阻止这一切。
我要为他们负责。不论记忆中那些人我还记得多少个名字,但至少,还有那么几个我喊的出口。
“伊耶娜。”
在虚无的尽头,黑暗的最深处,一颗巨大的心脏高悬在半空,在白色丝状物的层层包裹中跳动,这些丝状物互相交织,集合成柱状粘黏在坑洞的四周。
心脏每次跳动,怪异的光就沿着丝蔓延,如同血管一般经过整个深渊。而在这颗心脏之下,伊耶娜.伊莲娜正背对着我,仰望着它跳动频率。
“伊耶娜……”我又叫了她一次。
听见我的声音,她缓缓扭头,用倾斜的目光看向我,在怪异光芒的照射下,她的表情有些捉摸不透。短暂的注视后,伊耶娜一语不发,继续看向头顶的心脏。
我随着她一同看向那颗心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圣重新握上了我的手,轻轻一捏,我的目光转向了她,看到她微微摇头。
“我……”伊耶娜开口了,“其实很羡慕薇诺奥拉。”她淡淡的话语在整个深渊响起,来自四面八方。不断回荡,震开了空间拼接的夹缝,成千上万的蜘蛛从边缘参差的洞口中倾泻而出。
这颗心脏就是万恶之源,它已经吞噬了一座城市。当我们受到消息时,一座曾经繁华的大都已经灰飞烟灭。所有事物。所有人。现在剩下的只是一个巨大的地坑,微微闪光,所有物质被扭曲成无法辨认的诡异形状,而且还在不断蔓延。
“他人总是拥有我们所欠缺,”我透过反复回响的音墙挤出了一句话,“想要与他人一样是我们会变得更好的证明,也是我们必须走向他人的理由。”
“哈哈……是啊,”伊耶娜声音中的悲凉让深渊的寒冷更深一层,“典狱长,我的人生其实没那么凄惨。之前告诉你的事情中,只是因为抒**绪,故意挑了些难过的事情说,其实我的人生在那之后过得很幸福。”
密密麻麻的细小蜘蛛爬上伊耶娜的身体。它们全部粉碎成黑暗的物质,贴合着她的身躯重组成一件恐怖华美的晚礼服。新生的服装逆着一股虚无的潮水摆荡,服饰上曲线如同一条条血管短暂地亮起,然后自行抽离了她的表皮,每一根都是自成一国的活物。千万只更加恐怖的怪物汇成蛛群围绕着它们的主人周旋,如同飞鸟在远方的峰峦上空盘旋。简直堪称美轮美奂。此刻的伊耶娜宛如神祇。畸零可怖,狰狞诡异,美不胜收。
我被眼前的滔天恐怖震撼得无以复加,我甚至看见墙壁伸出带着蹼的手臂,正在向我挥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看向圣,却发现她也在皱着眉头。
“能说给我听么?”我问道,但面对此情此景,我没有她一定会告诉我的自信。
“典狱长,您……”伊耶娜声音带着妖异的重叠,如同多个声音齐声而出,“那次事故以后,我成了杀人犯,人们口中的怪物,审判庭剥夺了我身为德萨克人的所有资格,接下来等待我的不是流放就是死刑。可是济世庭的修女介入了进来,他们带着新的证据证明了我的清白,恢复了我德萨克公民的身份。但我仍背负着骂名,和怪物的身份,我虽然是德萨克人,但我深知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直到我遇见了那两个人。”
“两个人?”
“薇诺奥拉,还有您。”
说到这里,我听出她话语中的笑意,这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我是在帕萨恩缇遇见的薇诺奥拉,她不在乎那些风言风语,真诚待我,真正将我当做一个德萨克人。于是我们携手击杀了侵扰帕萨恩缇的恶魔,我得到了审判庭的认可,成为了正式的修女。虽然仍有人当我是怪物,但随着我的功绩越来越多,我为王国做出的贡献让这些人越来越少了。就这样渐渐的,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国家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尊敬,得到了认可,终于有了……为人的资格。也重新开始像人那样,有了梦想,有了追求,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听上去挺顺利的不是么?”听了我的话,伊耶娜笑了两声,没说什么。“那,我又为你做了什么?我们之前见过么?”
“没有,在我成为灾厄之前我们从没见过,典狱长。”她说,“但是我知道您,我知道您在德萨克做的一切,以人类以外来者的身份,在德萨克扎下根基,让排外封建的德萨克人如此爱戴如此尊敬您,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以您为榜样,想要学习您的所作所为,最终被这个世界接纳。而这个过程中……我深深地爱上了您。”
空间不再回荡着她的话音。空中的心脏似乎有几秒没在跳动,围绕在她走位的虫群纷纷退散到阴影中,这个怪异的空间陷入了某种沉静。像是整个世界自觉地为少女的心让出一片天地,又或者,这整个一空间就是她心境的具象。
我无法将其确认。
“接下来说的话能会有些冒犯。我跟踪过您,”伊耶娜继续说,“带着憧憬的效仿之意和少女的恋慕之心,想要从您的生活习惯中您的行迹中得到启发,顺带满足我少女的私心。最终我发现……”我莫名感到紧张,吞了口口水,“我发现我对您的幻想全是错的,您愚蠢、轻佻、贪图享乐、脏话连篇、庸俗、目光短浅、毫无自尊和荣誉、时常不守约定、打牌出千、喝酒赊账、打赌耍赖、请客的时候还会逃单……”
我原来这么差劲么。
“您几乎把德萨克精神忌讳的事全犯了一遍,我知道您就是个二流货色,武学也没有一样精通,整本看完的书都屈指可数。”说到这里,她笑了出来,“可我却更喜欢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您越不完美,您就越开心,而我看见您开心,心中就暖洋洋的,仿佛有了无限的动力,这份动力远比薇诺奥拉带来的更加激烈、迫切。我想我无可救药的爱上您了,”
听着伊耶娜真情的告白,我很想说些什么。心脏发出的怪异光线如同太阳,照亮四周岩壁中的洞口,蛛群覆盖着支离的建筑、诡谲的肢体、缝合的残躯,还有泛着珠光的构体,这些都是它们准备献给心脏的贡品。在这诡异至极的情景之下,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
“然后我开始刻意接近薇诺奥拉,更加努力地用功绩往上爬,希望有朝一日能与您有所联系,可以更加正式的、自豪的向您介绍我自己。”伊耶娜说道,她完全沉浸到回忆中,“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薇诺奥拉能在您的呵护下嬉戏、欢闹,受尽您的宠爱。而我总是躲在圆柱、花坛或者走廊后面,偷偷注视着,并在心中幻想如果陪在您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如果我是作为公主被生下来,即有可以彼此爱护的家人,又能享受着您温柔的注视……就这样无比羡慕着。”
我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伊耶娜转过身来。她踏着由蛛网结成的厚毯向我款款而来。看见她走近,我倒吸一口气──
她黑色礼服抹胸处开叉到小腹,修身的裙形勾勒着她曼妙身姿,性感至极。但真正使我心头一紧的,是她胸口那空荡荡的缺口,黑色的根须从缺口内侧生长,遍布在缺口边沿,依附在她的肌肤上。
“但果然……怪物就是怪物呢。”
而缺口中心,正散发着与头顶心脏一模一样的虚假阳光。
“无论做到再多,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血统的肮脏和命中的注定呢,典狱长。”她的笑容无比忧伤,低落到让我无法移开实现。
“不是的,”我反驳道,我想要说给她听,“血统和命运从来都没有存在,你始终是你,经过你生命的那些人才是真正构成你的东西。”
“您到现在,还在安慰我呢……”我看见她哭了,我的心痛得要死,“解决这次危机的办法很简单,典狱长,刺破这颗心吧。”
她指向自己的心脏,但我现在的目光只能聚集在那她梨花带雨的哭脸,带着势在必行的决绝。
“我是怪物。我的出生就是为了这一切,这座城市因我而亡,接下来会危及到整个世界,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煌蛛神的诅咒就会不断蔓延。”
我注视着伊耶娜,还有悬空的心脏。我转头看向圣想要寻求帮助。得到的是视线的逃避,是与我同样难过的神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没有。”伊耶娜绝望地回答,“这就是最后了,请您杀死我,我不能害死更多人了。阻止这一切,真正成为这个世界的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