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芸的乐器让我好奇了一阵子,经过几年的相处,很显然它并不只是能演奏优美的音乐。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其他人。

我不喜欢欺瞒,我也知道我身边的人对古神的态度不像普通民众那么肤浅,更不像其他守旧的贵族或者审判庭的拥护。但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他们我的养女可能与古神有关,他们会作何反应。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想好该怎么说。那是春夏交接的前一周,一个洋溢着芍药花香的温暖夜晚,我和瓦尼斯在王宫内聊天。

“瓦尼斯啊。”

“嗯?”他正在翻阅济世庭的诗集,寻找给德萨克带来变革的可能性。

“我想让你知道,虽然我们的情谊慎重,但如果你做了任何伤害我女儿的事,我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德萨克然后再也不回来。”

瓦尼斯手里的书摔到了地上。“什么?”他吃惊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这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说,“我这人在一些事比较极端。”

他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吗?”

我还记得自己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本书,抚平折角的书页。我需要用手拿着点什么,我需要注视我亲友脸庞以外的东西。

“仙芸的琴来自一位古神,她自己也带着相应的祝福,在这里你们叫它诅咒。”

“……哦。”

当我抬起目光,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说实话,当时还是有些后悔的,即使我与瓦尼斯有着过命的交情,但是此话一出口,我的女儿可能就有了生命危险,再不济也会被关入大牢永无天日。我是不是葬送了自己在德萨克所积累的一切?

他转身面对我,眼中是狂乱的恐惧。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害怕,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他声音颤抖,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恢复了以往的坚毅,“我必须得加快德萨克改革的速度了。”

那一刻,算得上瓦尼斯最帅的瞬间了。

──────

太阳还高高挂在半空,一天才过去一半,我感觉自己累傻了,妲莉妲娅扶我站起来离开花园。

“您要回王宫再休息一会么?”妲娅问。可以看出她很担心我。她俩一直陪着我,但看得出来,作为公主的贴身女仆,她们比我更习惯这种事情。

我摇了摇头。“不。很快就到演讲了。等搞定了我就回监狱睡大觉。”除非明天还有什么事要我做,轮光大典第二天王宫开放后的德萨克更加拥挤,不留任何私人空间。

妲莉点了点头,离开我们去寻找国王。可想而知,瓦尼斯说我们只要不离开黎明城堡,在哪逗留都可以,这个活动范围已经够大了。他说,“我就在门外,如有需要敬请吩咐。”我很感动──因为他这一生只为两个人站过岗,一个是我,另一个……如今已化成灰了。他爱着德萨克,也爱着自己的家人。

我蹲坐到一处台阶。宫殿前的阶梯处设立着老国王精美的雕像,他的名字,还有王族的家徽。这些都是正式的图像,是他面向德萨克全民的纪念。但我知道在内侧,紧贴着骨灰的,是薇诺奥拉孩童时刻下的涂鸦。画的是老国王,身边伴着三个骑马的人,他分别向他们递出一只水桶、一本书和一副新皮靴。那是孩童笔下自己最爱的人。

妲娅坐在我旁边,轻吻我的脸颊。“薇诺娜公主,她很爱自己的家人,但她却不知道该如何祭奠死去的家人。”

“不需要祭奠,长辈总是希望晚辈活出自己的人生。”我说着,嘴唇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那件事让公主不知道该恨谁,慢慢地,也变得不知道该爱谁,这很可悲,叔叔。”

我蹙起眉,示意她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妲娅久久凝望老国王的雕像,然后说,“哪怕没有人进献谗言,我们也会自顾自的进入死胡同,又因为太过害怕付诸的感情被背叛,就将别人往坏处想,慢慢地变得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相信了。”

“……是我的错。”

“是您的爱太过炽热,把我们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软弱到受不了一点伤害,为了保护自己,转而又去伤害别人。”

“我没听明白,妲娅。”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她露出微笑,光辉闪耀。“您大可不用把公主当做妹妹,而是当做女性去爱着。”

我倒抽一口凉气。我无法掩饰。

如果那个时候,我同意了老国王的建议,不是把薇诺奥拉当做妹妹而是当做女性,真的选择了在德萨克落地生根,而不是选择了逃避。

老国王不会死,薇诺奥拉不会变得疑神疑鬼,瓦尼斯也不用过早地扛起改变德萨克的责任。

“是啊,那样的话,确实不错。妲娅。”我紧紧拥抱她,不想让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如果我早点明白这个道理的话,肯定……”

要是我早点抛弃自己的坚持,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定能让身边的人都更加幸福吧。

妲娅站在一旁,显然她没太听明白我们的对话。这对双胞胎长得可谓一模一样,但一些性格特征却相差甚远。

作为姐姐,妲莉无论是工作还是战斗方面,都称得上是德萨克女仆的榜样。

而妲娅则是在艺术以及济世庭诗经方面颇有造诣,小时候就常常跟着母亲和修女在战场上为士兵们歌颂。

虽然城堡里里外外都很热闹,但是此时此刻,她们在我身边,却显得安静了不少。我试着努力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关于妲莉妲娅,关于薇诺奥拉,还有我的养女纤云的。但是我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当下,我不知道以我的立场不该为德萨克的未来考虑,但如今,难免触景生情。瓦尼斯的改革以及各种开放政策受到贵族守旧派的反对,民间对古神以及诅咒的片面认知又根深蒂固,大多是审判庭和德萨克传统的拥护者。不过,若是瓦尼斯公开审判者伊耶娜古神之女的身份,或许能让审判庭的法律权威受到削弱,但也有可能导致民众的信仰动摇。

说到底,国家没了规矩和信仰,还剩下什么呢。

不知道自己坐在那里思考了多久这个国家的未来,但一转眼,妲娅妲娅已经准备好离开。我告诉她们我想独处一阵,让她们先离开。

瓦尼斯走进大厅,我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厌烦还是如释重负。“哥们儿?状态还好么?”

“还可以。”

他静静地跪坐到我身边。他个子很高,但责任的重量压塌了他的肩膀。我眼中的瓦尼斯从未如此老迈,但现在我可以明显看到他身上的岁月。

“我还记得,”他打破了沉默,“你把我从纳狄丝营地救出来那天。那时我还很年轻。”

那件事已经在我脑海中回忆起多次,但都是从我的角度。我很好奇瓦尼斯的回忆是否会有不同。

“那个时候我丢人极了,明明是打算为国争光,却成了国家的累赘,被敌人用来要挟自己的祖国投降。即使被你救了,我也没有脸回去见德萨克的父老乡亲。”说到这里他笑了出来,但脸上没有丝毫愉悦。“然后你就跟我说,怎么受了点小小挫折就窝囊成这样,当时你脸上就挂着你那该死的微笑。”

“那是我对你特别耐心的时候的微笑。”

“没错。那可是一个气血方刚的青年最烦的微笑,而且还是刚经历人生低谷的青年。于是我反倒冲着你大声嚷嚷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然后你就耐心地回答他当然知道,还说你觉得我应该更体面一些。”瓦尼斯摇摇头,我还记得他当时哭出来了。“那个时候你镇住我了。你不在乎我是不是王子,只是觉得我应该更体面。然后我就冷静下来了,擦干眼泪以后,我问了你的名字。”这次的笑容是真实的,满溢着对回忆中的爱。“就像我曾说过的,你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回忆涌上我的心头,我感觉眼睛一酸。“我更希望你带着这个国家一起变好,你的父亲一定也是同样。”

“你在说──”

“灾厄不是那样的存在,我也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瓦尼斯知道我是对的。因为他的脸上顿时变得黯淡。“我们所代表的不一定都如被代表的所愿。”他的声音里带着哀伤和钢铁的味道。“但我们必须想办法活下去。想办法向前进。”

我有许多话可以劝他,但说再多也无法让他回心转意。瓦尼斯和我不一样,他说到做到。只要他决定了,就会坚持到底,没什么可以阻拦。

于是我们一起安静地坐了一阵。我站起身,暗自希望自己可以独处一会儿,但国王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我也不想继续和他坐在一起。

就在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瓦尼斯又开口了。“你让薇诺奥拉成为了更好的自己,这件事我希望你知道,有些事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明明可以为她做的更多。”

突然,德萨克的国王站起来紧紧抱住我。我感觉到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说不明白。只剩下颤抖的身子,还有强忍住的泪水。

我们只剩下拥抱了。

很多东西已经没了。

我本不想哭,但很快我就开始喘不上气,无法呼吸。感觉似乎所有力气都从我身体里抽走,剩下的只有灼热的泪水。

我们在彼此的拥抱中哭泣,说不出话,一瞬间,很多很多的后悔让我们无语凝噎。我不能放手,不然就会瘫倒在地。

我不记得那样过去了多久。几秒,几分,几时。但最后我的呼吸平复过来,我站在那喘息,感到瓦尼斯也冷静了下来。

“我记不清以前的事了,”瓦尼斯小声说,“我从没想过父王会突然离我而去,也没想过你会不辞而别,就好像习惯了有你们在的世界,所以就没必要去专门记住你们的欢笑,或者你们说过的含义深刻名句。如果不是你当上这个典狱长,我还想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我想我一定又愚蠢,又冷血。因为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痛苦,选择了不再回头,哪怕精疲力尽也要不断前行。然而,终于在自己认为到达终点的瞬间,回头望去,是我的一部分离开了我,而我始终停留在原地。

于是我摇摇头。“即使永不再见,也未必就是离别。”然后,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无意识地笑了。这种感觉现在有些异样,但我依然还记得怎样微笑。“我想我从来就不是我,我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生的,我花了大半辈子才弄明白,或许真的是当上了这个典狱长,一些东西才在我心中变得明朗。”

─────

仙芸从自己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箱子,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宅邸内的人,然后她开始从衣柜里掏衣服。几乎全都是她在演奏时的穿戴,没几件特别实用的。这当然不是逃家的孩子通常携带的衣物。但如果她要在离开家以后自力更生,就必定需要用到音乐和演奏的技艺。

老国王死去两周以后,德萨克感觉变了很多。

她知道审判庭以及贵族要掀起的这场战争不是冲着纳狄丝人。而是冲着像她这样的人……如今自己的养父也行踪不明,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可不是现任国外的救命恩人。

所以她要走。趁着还没出什么乱子。趁着还没人阻止她。

至少她是这么希望的。仙芸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这个时间会是谁,审判庭的修女?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心想着,一只手抚过名为惜华的古琴边沿。我有办法让修女无法阻止我。

而来的人让她大吃一惊。

“父亲?”她用手语比划道,“您回来了?”

“我回来是为了接你离开的,”他只看了一眼,“不过看来你已经早有安排了。我们一起吧。”

仙芸追着父亲来到他卧房门口。“父亲,你连我要去哪都不知道!”养父刚一回头,她便慌乱地用手语说。

“去哪都无所谓。我和你一起走。我这就去收拾,今晚就走。”

“父亲──”

父亲对女儿露出悲伤的微笑。“仙芸。我很抱歉,但这件事没有办法。”

然后,她走开了。

仙芸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她看出窗外,让夜晚的冷风吹过脸庞。

这不公平,她心想,我不想走。这是我家。

但这真的是她家吗?依然是她家吗?父亲若要离开,还有可能再次称之为家吗?

就像平时她不知所措时那样,纤云坐在惜华旁边,开始弹奏。

哀伤的旋律飘出窗外,回荡在雄都的街道上,穿过城堡,飘出城墙。听到的人不会知道自己为何开始落泪。

只有仙芸知道。

他们是在为那些勇敢善良的人落泪。

他们也是在为这个国家落泪。这里曾因那些人的来到而美好,如今也因那些人的离开而改变。

仙芸知道。于是她落泪,于是她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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