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都的面积不足以容纳所有前来参加轮光大典的人。
酒馆全都客满。城墙外搭起了数千顶帐篷,帷帐之下的那些生命全都受到德萨克的庇佑。我入殿的游行两次改道,在街道和城墙之间蜿蜒迂回,以便让所有人都有机会见识我的样貌,为我喝彩。
在我两边的是妲莉妲娅,公主的两位贴身女仆,她们一左一右握着我的手。我可以通过她们的掌心感触到她们的心跳,这平稳的心跳安慰着我紧张的心,告诉我她们两个都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我不擅长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即便受万人敬仰,我也没法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说到底我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就算做了,也不是为了他们。
通常,前来敬拜的人会挤满王宫,但今天国王不得不进一步限制人数。他慷慨地将英勇之厅向公众开放一个星期,但今天里面只有一小群人。我认得其中一些面孔,但并非所有人都称得上是朋友。
权贵。望族。政要。
瓦尼斯请来了一位济世庭修女主持仪式。莱缇尔嬷嬷,一位著名的治疗师,同时也是我身旁两个女仆的导师。她开始背诵那段熟悉的诗歌:
曾经耀眼的火焰已然黯淡。
追忆其光明,缅怀其温暖。
纵然只留下余烬灰烟,
但真正的光永不熄灭。
照亮他人,星火相传,
光辉闪耀,倾情炽燃。
温暖继续传递,光明依然璀璨,
生者心存火种,英魂永续信念。
他们喜欢缅怀历史来激励现在,数十年来的轮光大典我基本都有参与,所以我也莫名其妙地跟上了两句。
必须承认,庆典上的我有些涣散。我的眼神总是游移到中央监狱的方向,我不喜欢回忆过去,也不喜欢追念,那些事物中的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会将我拉向深渊,没有人能做到最好,这也意味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后悔的空间,而这些回忆又非常容易被昔日的景色激起,让人哭笑不得。人群声和礼炮声吵得我耳鸣,我必须装出没事的样子,参与这盛大的活动。
我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已经到了宾客致辞的时间了。
“典狱长大人是整个世界的伟人。”
“武艺精湛的战士。”
“正义的忠实拥护。”
“礼教良俗的坚守者。”
他们的称赞让我无语。好像我真的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一样,既不伟大也不正义,宅心仁厚神通广大啥的就更是胡扯,也从没坚守过贵族的“礼教”。大多数站起来致辞的人,都如同从未见过我一样,道听途说、夸夸其谈。但是其中有些人明明以前和我天天见面。他们怎么会对我如此陌生?
然而最莫名的赞美之词,出自审判庭的一个修女祭司。
“典狱长大人的内心,致力于根除德萨克最凶恶的顽疾。”
我不认识她,应该吧,然而她的语气却像是对我了如指掌。虽然我也确实有希望过这个国家更加美好,但可不是她暗有所指的那个意思。
我从来都不惧怕古神,更不怕什么诅咒。说真的,我的监狱就住着个带有诅咒的人,我们经历了一些事情,成为了家人,即使我们无法达到最好的那个结果。朵洛丽丝,衡都领主的养女,她没有来,因为她知道她的养父母在这一天一定会来。
“典狱长大人的目光不仅仅是德萨克,而是整个世界的恐怖威胁,于是他献出时间与力量,支撑起一个庞大的组织,吞食那朽烂的根。”修女祭司带着崇拜的笑容说道,“保障世界的未来关系到许多人的生计,对于他们来说,典狱长的支持就相当于全世界。”
这简直是对我的诋毁,听得我字字刺耳。
瓦尼斯是最后致词的宾客,巴耶宁和薇诺奥拉都在负责着雄都内外的治安。他在讲台上与我对视,手中依然抓着他破旧的蓝色战袍,每一句话都是直接对我说的。
“至高典狱长是我的兄弟。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作为领袖的我。毫不夸张地说,我可能会成为一个更草率的人,更鲁莽的人,一个可以深爱,却不知如何用话语和行动去表达的人。但他的友谊改变了我,帮助我成为今天的样子,成为君子、勇士和国王。所有遇见典狱长的人都曾被他打动,也因他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终于,”妲娅贴到耳边偷偷对我说,“有人说出了您真正的样子。”
的确如此。我一直知道,如果谁能说出些中听的话,必定是瓦尼斯。即使他的言辞还是肉麻了一些。
“他明明有着许多未尽之事,还要带给这个世界更多美好,牺牲了自己人生的光阴来控制灾厄,此情此景让人不堪其重。灾难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轻松,但他却让灾难变得略微轻松些,他慷慨地献出自己的时间和爱心,为德萨克乃至世界的人民。他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给予爱,这是世界的幸福,是人民的幸福。”
“所以我发誓,以两位正义之女的利剑为证,我会倾尽全力对抗灾厄,直到世界的末日远离我的人民。他就是我的正义。是我们所有人的正义。如果要花一辈子的时间,那我就花一辈子,因为我对他的感激至死方休,不是他的死,而是我的死。”
我感觉自己的心被浸入了水里。瓦尼斯注视了我片刻,向我微微点头。我自然是了解的,德萨克将灾厄妖魔化,作为人民共同的敌人来使国家更加团结。
大厅里掌声雷动,反复回荡以后更加震耳欲聋。整个大厅里都是嗜血的人,都想派出更多德萨克士兵去赴死……可是为了什么?复仇?虚伪的正义?可是灾厄们并非如他们所想的那般……
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没等我反应过来,妲莉已经开始扶我站起来,示意我站上讲台。她看我的眼神和她母亲一样锐利,她对我轻轻微笑。“您能做到的,典狱长大人。”
“我们都在您身边。”妲娅说。我这对白色头发的双胞胎女仆。她们是德萨克的礼物,给予这个世界的礼物。
我的喉咙干涩,声音颤抖而微弱。我咳嗽一下但并不管用,不过大厅安静了下来。
“在这之前一直在准备演讲,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个致辞环节。”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很高兴听见大家对我的认可和赞美哈,虽然于我而言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大家这么把我看得这么重也是辛苦了。”我环顾身边的一众贵族,我满腔的热血和我第一次来到此处时一模一样。“我将把之前老国王封赏给我的宅邸捐献给德萨克人民,以此纪念这神圣的一天。宅邸将被改造成图书馆,里面的藏书都是我原先的私人收藏,任何德萨克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使用。”
大厅中激荡起惊讶的呢喃。其他贵族绝不会允许平民触碰自己的藏书。不难想象,任何人只要受过一些教育,就容易趾高气扬地俯视其他人。不过老国王和我早在多年前就曾讨论过图书馆的计划,他很高兴能够为德萨克的人民提供高于生存必需的精神食粮。
这是我能为他做到的最基本的纪念。
我坐回到双子身边。妲莉在我耳边悄声说,“您果然和从前一样呢。”
“是么?”我以前是什么样子,自己却记不太清了,“等下,这是说我没长进么?”
“是在说您仍是您。”妲娅说完,握上了我的手。妲莉见此,也握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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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要几个月,”老王后的贴身女仆急匆匆地一口气说完,“您能不能帮我们暂时照顾妲莉妲娅一段时间。”
“当然可以,”我看着她与她的丈夫,忍不住吐槽道,“你们到底收留了多少战争孤儿,自己的亲生骨肉都顾不上了。”
“我们收留了十九个孩子,不过其中两人生了病,可能活不过一周。其中有一个不会说话,我们还不知道是否属于病症,是否有药可医。”
“需要治疗师专门照看么?”
“呃……我们还在找。”
“我回头也去问问,”我点点头说,“你可以多带过来几个孩子,我有地方有物资,而你们就专心为他们寻找收养家庭。。”
老王后的女仆对我们的帮助深表感谢。我此前从未带过孩子,但我当时算得上富裕,请些女仆来照顾他们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还记得妲莉当时特别兴奋,因为这些孤儿中有些是从隍岱逃亡来的,她和几名家庭教师研究了好一段时间隍岱,想尽量让那些孩子安心舒适。例如有没有可以共同庆祝的节日,还有类似的研究。我尽量准备出了房间,还一起置办了一桌丰盛的欢迎宴。
那些孩子们到了以后,我们才意识到这些孤儿都不会说德萨克语。妲莉和妲娅虽然年幼,但在这些孤儿中算得上姐姐了。她们绞尽脑汁想办法与他们交流,使用了许多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还有挤眉弄眼。那晚,整座房子都回荡着欢笑。
我偷偷走出房间,思考是该教妲娅妲娅说隍岱语,还是该教这群孤儿说德萨克语。不过我突然听到了音乐声,不知不觉地走去。我想不出哪里会传来音乐,于是循声在房子里寻找,挨个屋子查看。
然后,我看到了她。仙芸。她的表情是那么严肃,演奏的乐器是她身高的三倍,跟着节奏摇摆着身体。我进屋的时候她惊了一下,但并没有停止演奏。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旋律。
后来,妲莉和妲娅找到了靠在门框旁的我。“叔叔?出什么事……”她们听到音乐立刻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乐曲结束得太快,那个小女孩停下手,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我们。我对那个小女孩招招手。幅度很小的招手,只是向她打招呼。
她笑了,她的微笑像皎月般明亮。她害羞地挥手回应,然后走过来坐在我们面前。
“我估计她是妈妈说的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妲莉轻声说。和不爱说话的妲娅不同,这个孩子是个哑巴。
“我觉得她不需要说话。”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我似乎懂她的一切,听她演奏就像是在同她交谈,而且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入。
七个孤儿在我家里住了大概三个月。然后六个被收养了。
仙芸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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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迎宾处设在黎明城堡旁边的花园,这里的百合花见证了我与薇诺奥拉的誓言,浪漫活泼的她在花园中漫步,转身一笑便如在风中起舞。感觉已经过去很久。感觉就在昨天。
妲莉妲娅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迎接数不清的贵族慰问。她们一次次抚平我内心的烦躁,但现实总是让我无法自持。
一个审判庭的修女从我身后靠过来,“图书馆可是对雄都的感慨捐赠。”就是前面致辞的那个修女,她面带着笑意。
“我一向感慨,更何况那些对我来说已经用不上了。”
“是啊,至高典狱长游历四方,想必博览世界各地的群书,真想见识一下。”
我眉头一皱。“审判庭从里面搜不到古神的书籍,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但关于古神的描述也可能存在危险,典狱长大人。”她的笑意消失了,磐石般的表情遮不住她眼里射出的疯狂。“一些书里提到的古神……可以说,欠缺公正的判断,居心不良。把古神写成模棱两可的道德灰色地带,而不是我们所知的邪恶黑暗。我们可不能让那样的书荼毒德萨克人民的心智,让他们错以为古神的诅咒是……某种中性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修女要先审核我的藏书,否则不允许图书馆开放?”这人的厚颜无耻简直难以置信。审判庭可没有权力提出那样的要求,更何况是对我。“我是至高典狱长,你们的王族与我情同手足,再加上你们的审判者刚被贬谪,我奉劝你们──”
“发强制令?啊,您可能有所不知?”她的笑意又回来了,让人不爽至极。“那一天,国王遇害,受诅咒者出逃起义。而最终发现这一切都有纳狄丝势力的参与。您猜猜瓦尼斯国王最终惩罚了谁?”
“纳狄丝。”我坚定地说,但一份不安悄悄爬上心头。
修女证实了我的不安,她摇了摇头,“古神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