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旅途开始不久,薇伊就注意到自己行李箱中多了本来历不明的记事本,翻开阅读后才明白这是本日记,而日记的主人正是其父亲。

记录日期是在数十年前,纸上潦草而又干练的文字彰显着父亲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在日记第一页她父亲就写着渴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足迹,在多年后也希望被人铭记,即使死后也不会被遗忘。

所以父亲年轻时也有过一段旅行,与薇伊的截然不同,完全就是游戏人间的侠客式的旅行。

日记的时间跨度为四年,在最后记录了她父亲到达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上。山并不高,也没郁郁葱葱的树木,只是站在山顶刚好可以望见山下的村子,风景一览无余。村子里有大片的油菜花,村民们主要为了榨油而种。她父亲来的时候正好是春天,油菜花大片盛开,土地都是金黄色,风一吹,花的浪潮翻涌到远方,很美。

在日记的结尾这么写着:“旅行的四年间,我见过很多美景,但唯独没眼前的油菜花田给我印象中深刻,它带给我内心难以想像的平静。我妄想自己的一生每日都是故事中的高/潮,如正午的烈阳,但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乐曲终会结束,歌剧也会谢幕,我的旅行也是。我爱丰富多彩,讨厌一成不变,所以才会去旅行……归根结底我其实恐惧面对自己的身份,因为继承位子后我将会不再拥有自由……但年轻时的任性也该适可而止,我得承担责任了。”

于是薇伊也把自己的旅途终点站定在了那里,那片让父亲告别了年轻任性的风景。最后反复比对地图和多方打听后,才知道那里恰巧是在首都的北部,与薇伊的家就在同一个城市中。

多年后,薇伊抵达了山脚下的小村子里,只是时间不同,是秋天,田里没有油菜花。但巧合的是村子里正要举行一场婚礼——她恰巧投宿在新娘的家中,这家的长女要与同村的青年结婚。长女还邀请薇伊也要参加婚礼,希望后者能来当伴娘。

这是件喜事,薇伊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婚礼,但拥有着丰富礼仪知识的她相信自己能胜任伴娘这一角色,只是不太了解这个村子的风俗习惯,这得弄清楚才行。

不过薇伊在来到村子后就感觉到些许违和。明明婚礼临近,村民已经开始帮忙布置婚礼事宜,但却没有一点婚礼的喜悦在村中洋溢,这家人的父母表情也并不开心,气氛说不上的压抑……除了要成为新娘的长女一直笑着。

然后薇伊特地找到长女,说婚礼如果有什么难处,她可以帮忙提供些资金。可是长女却摇摇头谢绝了薇伊的好意,至于缘由还是想了好久才说出口。

“本来是不想让身为客人的你在意的……理由可能是我快死了的缘故吧?”长女笑着回答,笑容十分灿烂。

薇伊愣在原地。初见面时她根本看不出长女有何不同,只觉得对方除了瘦小孱弱外就是皮肤过于白皙,根本不像个干农活的乡村姑娘……她竟然患有不治之症?

长女解释说自己身上的病与生俱来,医生也束手无策,以前就认为患有这种病的她活不过十岁。结果她幸运地活到十岁时医生又说可能再过两年就会死去,最后侥幸活过成人礼时医生还是不看好。倒不是医生乌鸦嘴,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长女身体发病越来越频繁,时不时地会昏倒摔在地上,被人发现后赶紧抬着送去诊所急救,之后又还得躺床上休息好几天才能下地。

也正因如此,这二十余年里长女活的很艰难,几乎无法帮助父母干农活,只能干点简单的家务,是个比贵族小姐还要“矫情”的人。

而上一次发病还是在一周前,长女在给牛喂草时忽然晕倒在牛棚里,过了半天才被人发现。她有预感,如果下一次倒下可能就会永远都醒不过来。

长女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但奇迹不可能一直上演。

“医生说是我的心脏和血管比常人的要更加孱弱的原因,虽然长大会让身体体质增强,但也只是看似缓解罢了,成年人的活动量反而只会加重心脏和血管的负担。”长女这么解释。

薇伊在旅途中已经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但还是无法忍受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将要逝去,她应该还有大好年华才对。

长女明白自己说了个沉重的事实,让两人的对话笼罩上了一层哀伤,于是赶紧说别露出这种悲伤的神情嘛,我知道这很糟糕,但我可不觉得自己过去的人生很悲哀。我还是依旧选择每天笑着过日子,因为明白自己可能会随时死去,才会珍惜每天的时间,把每天都当成人生的最后一天不遗余力地去活。

长女越是这么轻松诉说,薇伊越是能觉得隐藏在话语深处的艰辛。

话虽如此,长女心里也依旧藏有个小小的愿望,渴望有朝一日穿上洁白的婚纱,走进婚姻的殿堂,尽管她明白身患不治之症的人根本不配拥有这种愿望。

但不久前还是有个笨蛋向她求婚了。

长女告诉薇伊,我喜欢那个男孩,从小喜欢到现在,他从小是个笨蛋,就会缠在我身边逗我哭逗我笑。村子里的其他孩子遇见我都躲的远远,因为那些孩子的父母有叮嘱不要跟我这种病怏怏的孩子玩,稍怕害我出事。所以除了家里人,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后,选择依旧陪着我的人。那个男孩还对我说长大后他要去当医生,要治好我的病。对此我只能当成玩笑话,因为他笨啊,我哪儿可能等那么久,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点道理都不懂?但还是感觉心里暖暖的……他不帅气,也不优秀,但我却喜欢他,也希望将来能嫁给他,但我却又不希望他会娶我,娶我这种短命的女人不是种浪费吗?

可在数天前,长女喜欢的那个笨蛋男生还是不顾一切地求婚了,当着全村的人。长女不知所措,内心既开心又畏惧,想要接受却又不敢。

但男生却接着说娶你是我从小的梦想,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长女当场笑出声,反驳说你那个当医生的梦想呢。

他只是憨憨地挠着头回答,对不起我读书读的不行,医生当不了了,但不管如何我想治好你的病的决心是真的,就是为了能和你一起渡过余生,那么现在我希望自己能陪着你走过余生,即使明天你会死去,我也会用余生去接着喜欢你,每天到你的坟前送花,每天来你坟前陪你说话,做你最爱吃的饼干放在你坟前。

长女却在心里想着,自己还没死呢,为什么你这个笨蛋连身后事都考虑的那么周到啊。

最后还是男生的父亲上前拍拍长女的肩膀,这位老父亲点头肯定了一切。长女明白,这场婚姻没人会来阻拦,除了她自己过不了内心那一关。

长女同意了。

13.

因为错过了油菜花盛开的时节,薇伊决定婚礼过后再去那座山丘,在村子的这几天里她一直在帮长女布置婚礼。

长女年纪比薇伊大上不少,前者就干脆逼她喊姐姐……这很新奇,薇伊在家里只有兄长。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人总有很多可聊的。长女好奇这个远道而来,拎着皮箱独自旅行的妹妹。平日里长女只能通过报纸和广播了解世界,于是询问薇伊,不仅是在意薇伊的身份,更想听她说说外面的世界。

于是薇伊也不保留,将自己的身份以及真名都说了出来——在外旅行时她一直用着假名。也告诉了自己旅行的原因,乃至葬仪师的事。

只不过在听到薇伊是个葬仪师的时候,长女微微一愣,然后忽然笑着抱住她,说,有个当葬仪师的妹妹可真是太好了。

薇伊不太理解,头一回见到有人这么热情地肯定她的葬仪师身份,明明她的家世才更加令人吃惊吧。

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没有糟糕的天气来坏事。

长女穿着手工制作的不华丽的朴素嫁衣,和薇伊待在屋子里,那是因为长女要求她给自己化妆。在那天听了薇伊自我介绍了解其家庭背景后,长女认为她有着高超的化妆技术,长女不擅长化妆。

这让薇伊很为难,犹豫后拒绝却还是被长女拉近了房间中。

放在化妆台上的化妆品都是托人从镇子上捎来的,对长女来说已是珍贵不敢随便浪费,可在薇伊这个真正大小姐眼里却很廉价。

薇伊还在犹豫,于是说,自己在出去旅行后很少化妆,毕竟一路上风尘仆仆风餐露宿,再美丽的妆容也会瞬间垮掉。

长女却反驳说,别说笑了,你不是葬仪师吗?既然一直给遗体整理仪容,化妆自然很熟练吧。

这让薇伊一惊:“是啊,你也明白,我这双手是给……”

长女很爱笑,她依旧笑着说:“没有的事哦,你的手不应该只是为了送走死者,不要因为接触了死亡,就觉得你得终生与死亡为伍。你看重死亡,尊重逝者,说到底不都是珍爱生命嘛,无论死去的生命还是活着的生命都是你所珍视的。而且啊,用你这双手送走现在我这个不确定何时会突然死去的女人,不也是很棒的吗?我能亲眼见到你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我死后也绝对会现在一样笑着的……我很爱美的,死后的自己也希望是美丽的哦!”

师父黑发修女跟薇伊说过人忌讳死亡,厌恶曾死过人的凶宅,恐惧出过事故的铁路,非议有过自杀事件的海岸……等等,都是忌讳死亡的表达。薇伊在旅途中对这点深有体会,甚至还遇到过不愿看一眼死去亲人遗体的家属,尽管他们生前并无纠葛矛盾。

而在见过诸多生死别离后,薇伊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自己有点惧怕自己。她不靠死人为生,更不会带来死亡,却始终与死亡为伍,尤其是这双一直为遗体化妆整仪的手。

对自己的双手感到膈应,薇伊并不确信这双给众多死者化过妆的手,是否还有资格给活人化妆。她听过了太多生者的感谢与谩骂,却从未听过逝者的言语。

自己的双手似乎成了忌讳……明明只是为尊重生命与死亡而踏上旅途,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让自己成为了忌讳,真是种怪异的讽刺。

长女转过身,握住薇伊颤抖的手:“比起我这双小而瘦弱的手,你的手很温暖啊,所以来吧,我希望自己能在今天迎来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死后也与今天同样。”

那天薇伊哭了,明明这是场婚礼,主角不是她,她应该笑着祝福新娘才对。

婚礼后的第二天,薇伊来到那座山丘眺望下方的村子,婚礼的喜庆还在村子中延续。她瞥见有人站在村子的风车上朝山丘挥手。那个人是长女,是长女告诉薇伊这个山丘位置,还说那里视野好,能看见村子各处。

没有金黄色的浪潮,因为是秋冬季节,薇伊体会不了父亲记录在日记中的情绪,可有点失望的她就在转头后,却看见了漫天的绯红。

父亲在春天见到了盛开的油菜花田,薇伊却在身后见到了茂密的枫叶林,红色染遍了群山。风一吹,枫树林沙沙响,宛若名伶哼唱。

父亲在这里明白一切都将终归于平静,于是便断然结束旅途。薇伊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仅仅只是旅途结束罢了,葬仪师的人生已经决定就此刻开始……葬仪师是为了逝者,她的内心还渴望同样为了生者做点什么的想法。

14.

“……在离开村子回家的路上,我有投宿在一家小诊所中,那夜一位孕妇突然羊水破裂,因为缺人手,我被医生拜托一起帮忙接生……那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完全手忙脚乱,但最后看着怀中啼哭的婴儿以及其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的母亲,新生命的降生让我忽然萌生了去当个医生的念头。”薇伊说,“这就是我现如今成为医生的缘由。”

“既是送走逝者,更为了拯救生者以及迎接新生命吗……”我喃喃自语,如此觉悟让我更加敬佩万分。

“回去后的故事就是我彻底摆脱自己的身份,离开那个家了……所以亚克先生,你有与自己的生父好好告别过吗?”她忽然问。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没法撒谎,那个平庸的男人在我心里的份量很轻,时至今日我都没去怀念过他。

“我在旅途开始前,在书房中与父亲告别,旅途结束后决定走向自己所认可的人生彻底离开家前,也再一次与父亲告别。我袒露了一切,让父亲明白自己的心声,时至今日才能没有后悔和遗憾的情绪在心中。”薇伊说,“死亡的本质是告别,逝者与活人的告别,活人同逝者告别,而我的工作就是让这告别不留遗憾地进行。你的生父,可能并不优秀,但一定还是深爱着你,如果你没能在其生前好好地把话说出口,那也至少请在今后的岁月里找个机会说给他听。”

是因为经历太多世间冷暖才造就的敏锐直觉吗?心虚的我不敢直视薇伊军医的眼睛,仅仅只是昨晚我那几句话,她就看透了我的心。

“只因为见过曾见过相似的人罢了。”她这么说。

思考良久,我还是简单说了下自己人生的前十年,根本无法与薇伊军医那般相提并论,但当提及生父具体事项时,我却脑子卡壳般嘴巴哆嗦说不清楚。

“关于你的生父,你还记得他多少事呢?”她问。

我努力回想,脑子里却连他的面容都拼凑不出来。

“就跟我昨晚说的那样,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也是最后的死亡,请别让你的生父在你的生命中彻底死去。”

内心有所触动的我低下头,思考着她的建议,手机械性地翻着日记本,在第二本日记的封面背后写着一行淡淡的小字忽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瓦蒂尔达……贝沙……巴纳利寇尔斯?”

陌生的人名,但姓氏有点熟悉,仿佛在哪儿听到过,巴纳……利寇尔斯……等等!这姓氏!这名字!我全身如被雷劈般震颤,双眸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位气质特殊的薇伊军医。

她只是俏皮地眨眨眼,手指贴在嘴唇前说:

“这是我的真名,薇伊是我曾经旅途时一直用的名字。所以嘘……请保密,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如果被其他人知道的话,也还是会造成一定困扰,唯独这点不要刊登在报纸上,请保密,谢谢。”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前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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