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在战地匆匆逗留了三天就决定离开。

离开时我没和女军医告别,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告别的话语。正如她所说的,她这一辈子已经经历太多的告别,而这些告别都是后会无期,所以我只能希望自己与她的分别是后会有期,只因带给我很深的触动。

我没选择直接回去帕里亚区的报社,而是搭乘火车去了另一个目的地——渔港小镇,我曾经的故乡。

一尘不变的海岸线,海浪还是在反复涨涨落落,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小时候居住的屋子早在离开时被卖掉,现在成了个仓库。

无处可去的我沿着小时候常走的山间小径,去了些熟悉的不重要地点逛了一圈后,来到海岸边坐下。咸湿的海风拍在脸上,以前总觉的喧闹的海浪声意外悦耳。

当年生父的遗体处置非常随意,就是沿海城镇常有的海葬。按照镇里的说法,渔民是海的孩子,依海而生,依海而活,最后死了也应当把大海当做坟墓……假如我走生父的老路也是如此。

费时费力地将生父从海里捞起来,匆匆火化后就将骨灰洒向大海……当时我也抓了一把,丢向浪潮。骨灰手感不好,我还特地在海水里洗了下。

以前我觉得这很随意,现在也依旧觉得。明明都这么辛苦地来到世间,最后却又这么普通地离开,葬礼都没任何亮点……真是个被平庸束缚住一生的男人。

可是仔细想想,达官贵人,王侯将相,富人商贾……大家死后其实都很平庸,只是有的人会有豪华的葬礼来点缀,有着众多人来送别,除此之外就别无区别。

死亡,众生平等,女军医这么说。她还说送别死者是件很难过的事,因为有太多的依恋,无论是生者的依恋亦或是逝者的依恋,逝者无法开口,才会有那么多遗憾。所以生者只有好好将所有想法说出口,才能不抱着遗憾渡过余生。

生父葬礼时我没害怕,也没惧怕,更没有依恋……只因我逃避了,恍若事不关己。

才过了十一二年,我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减淡好多,早就记不清我与他的日常,只还记得他告诉我如何操纵帆和撒网,剖鱼的手法究竟是怎样……也不管我是否能记住,他总将这些知识一股脑儿塞进未满十岁的我脑中。

这些知识我现在根本用不上,或许不用太久,我连他的脸都可能忘了,最终只留下一个名字在脑海里。

父亲给了我他能所给的一切,规划一个人生给我,那是平庸的他能所给予的全部,虽然不符合我的心意,可我只是以沉默、沉默、沉默来逃避。

想来幼时的我很少跟父亲交谈,也没说过谢谢……我也没恨过他,也没想过苛责他,更没说过我爱他。

我起身朝大海鞠躬:“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谢谢你,父亲。”

16.

回去后我选择辞职。

记者这一职业并不是我真心希望的,虽然有点对不起继父,自己似乎也同样不想当个商人,当然也不会再回去当渔民……我并不喜子承父业。

就如同那位女军医因为迷茫,却也还是勇敢迈开脚步踏上旅途般,同样为人生迷茫的我,也选择勇敢地踏出那一步。我选择再去深造自己,去获取更多的知识来与这个风云变化的世界一同前进。

需要指出的是,那次采访最后的新闻报道中只有寥寥几句提及军医的事,甚至没有那位身兼入殓师的薇伊军医的字眼出现,只因为我感觉以新闻的形式并不契合那位女军医过去的波澜半生。

我想将她的手记整理成书出版,让世人去了解曾有这么个人如此渴望地接触生命和死亡,在他人的恐惧和忌讳中,一次次地送走每个逝者。

书写的很艰难,不仅是我太过愚笨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两本日记中记录的经历远比那两晚她跟我谈论时要沉甸甸多得多。

1869年秋,我根据那位葬仪师小姐的日记写成的伪自传小说出版了,同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还一并取得了工程学博士学位。

其实当书稿拿到出版社去时我还是有些忐忑,即便我当记者时练就了被反复退稿依旧锲而不舍的坚韧内心。

然后我没敢去关注书的销售情况,毕竟自己并非为了名利才写这本书,还有就是害怕书万一卖不出去,或是阅读后被读者讨厌,那是非常对不起薇伊军医的。直至出版社的社员跟我说,书销量很好,正在加印第二版,同时还询问我是否能再追加些后记什么的——初版书中末尾只简单说了句根据友人的真人真事写成。

我明白,我做到了。

1870年,刚过完元旦不久,我一位当警察的友人忽然找上门说我托他的事办成了。我欣喜若狂,委托内容自然是找寻薇伊军医的下落。

当时我们互相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络手段和住址,而现在已过去七年,我想去再探望她一下,以及归还两本日记。

居住的地方意外的近,竟然是在首都内的一处修道院中,修道院附近还有块墓地。

我这才猛然记起她本人说过,幼时常跑去那个葬着自己母亲的墓地,那附近有个修道院,里面有个黑发修女。薇伊军医大概率是走上了幼时遇到的那位黑发修女相同的路,最后也还是回到了修道院中。

我极度懊恼,自己应该早想到这点,那样就可以早点来探望她了。

“劝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说就是……”就在即将进入修道院时,警察友人忽然对我说这句话。

接待我们的是一名才十五六岁的年轻少女,也不知是否是在做义工,见到她时其人正在打扫墓地。当我说清楚来意后,少女是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我俩。

“你们是来找老师的?可她一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如果是她的友人的话为什么那时不来呢?”少女说出这句话时甚至能感受到满溢的怒气。

我愣在原地哑口无言,结果又是一次后会无期。

17.

少女带着我们来到了墓地中,那是一块没有刻上任何逝者本人信息的墓碑,上面只写了“这里躺着一位葬仪师、医生以及修女”。

少女说:“这是老师嘱咐的,毕竟她本人的真名不太方便刻上去,而且也不太觉得自己应该被人铭记,所以就变成了这么一句话。老师这一生遇到过很多人,也送走过很多人,看见过无数亲属对着死去的亲人流泪,她明白追忆和思念的痛苦,所以就打算这么默默离开。”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觉得她是个温柔的人,想不到死后也还是如此温柔,真是一个不懂珍爱自己的人。

内心不禁泛起些许酸楚,我蹲下身,虔诚地合十。

默哀结束后,我掏出那俩本日记交到少女手中,在我说明缘由后她却拒绝接受。

少女解释说:“老师一个人挺孤独的,至少平常时我就没见过有人来特地找她,来的大多是镇上的居民请她看病,帮忙处理遗体什么的。如果你真的是老师的友人的话,那就好好保管她赠予你的日记,毕竟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老师估计就是害怕被遗忘才这么做。我希望除我以外哪怕多一个人记得老师也好。”

好耳熟,一样的话从一位更年轻的少女口中说出,我确信她可能真的继承了薇伊军医的意志。

正当我们谈论时,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带着佣人朝着这块鲜有人来的墓碑走来。

“可真稀奇,今天竟然有那么多客人来。”少女转头对我说,“在老师活着的时候,那位倒是经常来探望老师的,我原以为他这周应该不会来的,真想不到。”

是薇伊军医的友人吧,反正我不认识对方,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脱帽致意。魁梧的中年男人,脸上还有伤疤,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与军人相似的气质,非常有压迫感。

“等等。”魁梧男人喊住即将离开的我,“你就是亚克·丹尼斯对吧,我有见过你照片。”

这让我受宠若惊,我确信自己不认识他,而且自己也不算是名人,顶多以前当记者时印在报纸上的采访照中有出现过自己的脸。

“毕竟好歹也是写了那个笨孩子一生故事的人,所以我稍微留点心,去调查下了你的身份,还真是多有冒犯。”

笨孩子……指的是谁?

魁梧男人用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温和语气说:“感谢你让我了解那些年她在外旅行的事,因为她是个很内向也不敢同我这个兄长分享的孩子。当年她毅然决然离开家时我正好在外指挥军队,根本无法阻止……我不理解父亲为何要允许。

“不过在之后因一件凶杀案我偶然遇见那时在旅途中的她,根据笔录似乎她被杀人犯关押……但很可惜她当时就已经毁容且没了一只眼睛。我至今都不清楚她究竟遇到过多糟糕的事才会变成如此模样,她什么都不肯我说,还说着‘我正在以与兄长不同的双眼看着世界’。真的是十分任性。

“后来她结束旅行回来时,也只是再次宣告自己将彻底离开这个家。为此,我现已过世的父亲还陪她闹了一出假死的戏码来欺骗全国群众……仔细想来她非常好地继承了双亲的性格,既有父亲的任性、勇于冒险和不羁的性格,也有着母亲的温柔和博爱,不同于我这个颠覆了一切的人,她真的更像是父母的孩子……”

魁梧男人与我这个陌生人侃侃而谈,原因大概就是我比他这个兄长更加清楚了解薇伊军医。而我却又再一次感受到了她那个复杂的家世,以及佩服她的性情和当初敢与踏上旅途的勇气。

谈话结束后魁梧男人独自站在墓碑前,静谧的墓地笼罩了层追忆的哀伤。

离开修道院前我还是将日记塞到了少女手中,如果她以后也想走上相似的路,那么老师的遗物应该会能很好地激励她。

“可……我也不清楚自己将来是否能同老师一样,又或者以后的世界已经不需要像老师这样的人也说不定,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也没那个信心。”少女摸着日记本说。

想了一大堆鼓舞话后,我却对她说:“没关系,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以你老师的性格大概也不会苛求你一定要与她一样,但我想说的是,假如你真的也走上了相同的路,那我以后的遗体就拜托你了。”

“哪有人会这么快考虑身后事的,还有不要拿死亡开玩笑,这是最遭老师讨厌的了。”

“并不。”我认真说,“生命很脆弱,何时突然死亡都不奇怪。我就是害怕自己会带着遗憾离世才这么说。你和你老师所做的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生者……希望那一天到来时,你能安抚为我悲伤的人,让我能无须依恋地离开人世。”

“你这人啊……”少女只是为难地叹气,感叹自己身上莫名多了个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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