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然后修女没来由地开始说去了自己的过去。

在当尼姑时修女的家乡有经历一场大旱灾,粮食颗粒无收,即使寺庙怀着普渡众生的理念也还是无法接济难民,因为庙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最后主持只能无奈下命令关上大门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全寺的僧人躲在庙里成天念经,来掩盖大门外的哀求声。

修女于心不忍,所以夜里有偷偷出去,把白天省下来的自己那份粮食送给难民,尽管量很少。行走在农地田埂间,修女看见龟裂的土地里没有稻穗,只有枯草,还有好几具饿死的尸体。她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那个糟糕的父亲,原以为打算跟那人断绝血缘关系,结果内心还是有所动摇。

于是某天修女离开寺庙回家,同时还有偷点粮食带在身上。到家时,她发现屋子在她离开后变得更加破败,如倒塌一般根本不像有人居住。修女没敢出声喊父亲,她回家只是打算偷偷留下点粮食便离开。但心有不好预感的她鼓起勇气,蹑手蹑脚走进屋子中去,在里屋发现了父亲的遗体。

父亲早就死了很久,尸体腐烂到露出白骨,甚至还有几只老鼠在啃食,腐臭味令人恶心作呕……修女当场吐了。

修女想逃,可身子却不自觉地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父亲的遗体。她不知道父亲是饿死的还是别的什么死因。她虽然一直觉得父亲这种人该死,但当真的见到其尸体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使努力地欺骗自己,也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人也还是算自己的父亲。

数小时后,修女强忍着不适把父亲埋了,同时坟里还埋着对方喜欢的酒瓶。新坟挨着旧坟,旧坟自然是母亲的。

心情失落,内心空荡,孤身一人的修女再次感受到了母亲离开时相似的悲伤涌上心头。

在回寺庙的路上,修女目光停留在路边的无名难民尸体良久,最后下意识地也一并将他们掩埋。

之后在旱灾的那段时间里,修女白天躲在庙里诵经念佛,晚上溜出去分发粮食,同时还埋葬难民的遗体。修女没敢数自己埋葬了多少尸体,因为害怕和愧疚。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算不算伪善,是对自己无力帮助的难民的歉意,还是内心亏欠的另一种形式弥补。

在修女的故乡,人们很忌讳死亡。死亡带走了一个个生命,不分高低贵贱,所有人都会被带走,因而人们很厌恶与死亡有关的东西。但是不管如何,有人死,自然也得有人来处理相关事宜。所以卖棺材的商铺会被冠上“靠赚死人钱为生”的名头;为帮忙置办葬礼的人则会被议论身后一直有亡灵跟着。

其中就有种与死亡相关被忌讳的职业,葬仪师。葬仪师的工作很简单,就是修补遗体,为遗体整理仪容。大户人家希望自己亲人能够体面地下葬,普通人家也同样如此。

即便人们很忌讳死亡本身,却又不约而同地期望死亡能够变得“温柔”。

修女在旱灾过后就找到一名葬仪师学艺。因为见到了太多死相凄惨的尸体,修女觉得比起诵经念佛以敬亡者,能够体面地送走死者是更为实际的方式。

这也就是为何修女是修道院里最擅长处理遗体的人,她本就是个有数十年经验的葬仪师。

现在自己早已不纠结于最初的理由,自己已经把葬仪师当成了人生——修女最后用这句总结自己的过去。

这段过往令薇伊对修女更加敬佩,觉得其是一个伟大而又坚强的人,内心的惧怕也开始有所释然。

修女鼓舞薇伊要勇敢,于是说,害怕死亡很正常,害怕死相凄惨尸体也很正常,但是害怕过后也得勇敢地面对,毕竟人活着的终点就是死亡。大家死后其实都一样,生前的名声地位权势在死后都烟消云散,死后的人都是平等的,甭管是贵族还是平民,活人不必因害怕而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而死者也想自己死后能够被尊重。

那天修女和薇伊聊了好多,比平时更健谈。从单纯的安慰、讲述过往、遇到过的种种死亡最后再是讲述人生理念。尽管幼小的薇伊不太完全明白,但至少她对修女的好奇渐渐变成了憧憬,憧憬这么一个伟大的人。

薇伊从没想过将来的自己会变得如何,因为没法想象也懒得想象,家世注定她会安稳地过完一生。但是对修女的憧憬,让她忽然觉得自己何不长大后成为像修女一样伟大的人:既能以修女的身份带给活人慰藉,也能以葬仪师的身份给予死者人生最后的安稳。

薇伊开始向修女学习如何成为葬仪师,也开始不再恐惧死者的遗体……她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现在她终于敢去直面死亡。

自然这一切都瞒着家里的父亲。

两年后,修女病逝,毕竟半生坎坷让其罹患很多慢性疾病。修女的葬礼很普通,无人念悼词,也没很多人来参加,遗体火化后便埋葬。

只是在火化前薇伊偷偷给修女的遗体整理仪容。她特地去订做了修女故乡的服饰给遗体换上,偷来昂贵的化妆品给遗体苍白面容化妆,梳理遗体如夜色般的漆黑秀发……最后遗体如活人般鲜活且楚楚动人,只是闭目不会开口说话。

做完这些后薇伊亲吻修女的额头,轻声说再见,与这位既是自己老师也是自己所憧憬的人告别。修女漂泊半生,体会见证过太多疾苦,终于能够好好休息了。

再然后薇伊便决定想要离家出走去旅行,这也是她第一次敢反抗这个家,反抗自己的父亲,反抗贵族的家世。

在离开前的一晚,薇伊在书房找到父亲。平日里她跟工作忙碌的父亲很少说话,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她总觉得父亲很严肃,是只喜怒无常的老虎会把她吃了。

书房的灯火映照父亲刀削般的脸庞,薇伊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关于修女的事、葬仪师的事、自己的将来、自己讨厌这个家等等。在一口气说完后还没等父亲开口,薇伊就害怕地逃回了自己房间。

这样就好,这样就能代表自己并非不辞而别——这是薇伊所认为的。

启程时间是凌晨,薇伊很普通地走出了家的大门。奇异的是那天守卫好似没看见她般,没有任何人将目光停留在薇伊身上一秒,仿佛自己成了隐形人。

原以为父亲会阻拦,但是根本没有女仆管家士兵追过来,就像无人知晓般。

“……其实当时的我应该早就想到,自己与修女的事大概率早被父亲知晓,而那天能够成功开始旅行,也或许是父亲早已经默许的缘故……”薇伊脸上挂起怀念的笑容,“另外这个国家里并没有葬仪师,所以我给自己定下规则,那就是我的工作不会收取任何报酬,都是无偿。我不想成为‘赚死人钱而活’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自己对那位修女的憧憬,我希望每一个死者都能安稳地离开人世。”

我静静地做着笔记,不太理解贵族家世艰难的我感觉……比起我那平庸的生父,薇伊军医的父亲是真的既开明又伟大。

9.

采访……或者说对谈,在薇伊突然说我还得处理木床上的这些遗体的话语中突然结束。她说明天就要预定火化,得抓紧时间修补遗体。

夜,躺在帐篷里的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右手不停地摩挲着新闻笔记。

人类的历史很漫长,其中诞生过无数或波澜或伟大或感人肺腑的故事,只可惜我只能从书中了解到,但这一次我却亲耳从一位女军医中口听到本人的过往。

毫无疑问,女军医有着充满浪漫且动荡的半生,让我倍感震撼,而同样她口中的那位黑发修女也是令人敬佩。

旅行的决意和旅途中的故事,薇伊说自己因此才能见到世界的广大,接触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了太多的死亡。夭折的婴儿、寿终正寝的老人、救火牺牲的青年、感染性病死去的娼妇……甚至还有伤害她的死刑犯。她就跟其憧憬的那位黑发修女一样,以博爱的胸襟和温柔的双手送走众多死者。

不惧死亡,不惧非议……人会在经历无数次相同的事情后变得麻木,但在对谈时我依旧能从见证诸多死亡的薇伊的眼中看见光。我一瞬间明白,一直接触死亡的她比任何人更加看重和珍爱生命。

思索着思索着,我忍不住把她和自己对比了起来,年幼的薇伊敢于反抗家世外出旅行,以葬仪师的身份游历整个国家。而幼时的我只敢留在那座渔港小镇里,麻木地认定自己将来会成为生父一样的人,即使现在,也只是被继父细心呵护着,沿着他规划好的人生轨迹一步步前行,将来继承他的商店。哪怕鼓起勇气决定此次来战地采访,在这之后又该如何却根本没思考过。

我的幼年没有像那位黑发修女似的领路人,现在的继父也没能像那位贵族父亲般敢于放手,尊重孩子的决定。

无主见、无目的、平庸……这就是我。

扪心自问,我的人生其实活的挺窝囊的,但偏偏对此不满的自己却觉得这样也挺好。

10.

第三天,这里的司令官回来了,令人意外是个颇年轻的将领,整个人意气风发,性格也十分开朗。一见面他就拉着我参观营地,好似我是他失散多年的胞弟,想要分享自己工作上的成功。

将领跟我介绍营地布局如何如何、人数战损如何、战况又如何、高层决定的下一步动向大概如何、讲述本人是如何善待士兵同吃同睡同患难,等等。在短短一上午的时间里,我就被他拽着走遍了营地各处,害的我感觉自己就像只马戏团的猴子。

我忽然瞟见一个火堆,离营地几百米远熊熊燃烧着。将领赶紧说,那是在火化战死的士兵。

我脑中想到了薇伊军医还有她屋内的那些尸体,那些被她亲手修补过的遗体现在就应该在那烈火中焚烧着。于是我脱帽朝那个方向深深一鞠躬,保家卫国的军人总是值得尊敬。

将领问我要不要近距离去看看,拍张照当作新闻素材。我下意识说不用,感觉这会亵渎死者,应该没人希望自己亲人火化时情景拍成照片登报吧。

对话忽然陷入沉默,我注意到将领的脸不再微笑,多了些肃穆,接着他忽然拍拍脸颊骂了自己一句。

我非常不解,自己应该没说错话才对。

将领说,抱歉,是我自己失礼了,自己放荡惯了结果连这点都没注意到,话说记者先生,我在你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时语塞,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将领哈哈大笑说,你不回答我也明白,就是那种印象中的官宦子弟,这点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别看我这样,我其实也很明白自己没啥本事,如果没了老爹自己连个屁都不是,此次参战也是被我那将军老爹威逼利诱,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里。尽管只是被分配带领一支无须上正面战场的小部队,所以士兵里也有不少人对我不满。可是啊,我清楚自己很废物比不上我那牛/逼的老爹,但我也会努力干好自己的工作,因为我自己也讨厌那种尸位素餐的人。

我感觉到将领说话的口吻变了,像是褪去了某种伪装。

将领接着说,所以我一直努力地融入士兵中,没有了士兵的将领是废物,只有士兵认可了将军才最伟大。而对于将领来说比起打胜仗,还不如能让自己手下的兄弟们每个人都能平平安安回家最重要,虽然我很清楚这既矛盾也不现实。打仗总是会死很多人,不管是死在前线战场的,亦或是被好不容易背回来结果没救过来死在后勤营地中的,太多太多。所以拜托你记者先生,我这些兄弟是为国捐躯的,希望你与其写我这个废物,还是在报纸上多夸夸他们,我想让更多人知道他们是群很伟大的人啊。

将领向我鞠躬,忽然有重担压在肩上的我只能客套地说着职责所在尽力而为。

对将领采访结束的最后时,他对我说营地里有个奇怪的女军医,好几次见到对方在晚上修补那些破损很严重的遗体。我明白他指的是薇伊军医,看样子其葬仪师的身份并未完全被军队里的人知晓。

将领和我说,假如他哪天战死沙场了,也希望能让自那位女军医修补他的遗体,好让他帅气地离开人世。

11.

晚上,我又再次找到薇伊军医,只因昨晚的对谈还没结束,而且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她的那段人生十分着迷。她也不介意我这么刨根问底,仔细想来,在她的人生中是否有过像我这般听众,她的故事真的有人知晓吗?

我俩待在木屋中,今夜尚早,且薇伊军医手头没有工作,有大把的时间共我俩交谈。

“其实过了很久,有很多细节我也记不清了,像人的名字什么的,上了年纪后记忆力有点衰退,所以说……”

薇伊从自己的皮箱里翻出两本记事本交到我手中。记事本封面古旧发黄,我翻开,整齐而又娟秀的文字,即使历经岁月也十分惹人喜爱。

我匆匆看了眼立即明白这是两本日记,并且不敢再次翻开,因为这是在冒犯他人隐私。

“我旅行时的日记本。如果亚克先生你好奇我的过去,那么读读它们,上面记录的比我脑子里的更完善……它们送给你了。”

“诶?这么贵重的东西送我?”

“没关系的,倒不如说你能对我的过去感兴趣,我也挺开心的,你是第一个与我聊这些的人。”薇伊握住我的手,“而且遗忘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我就是害怕遗忘所以才会写日记。假如有一天我死后被遗忘了的话,我也希望自己的故事也能帮到一些迷茫的人,我自己也在旅途中学到了很多。”

我想到了昨晚她说的话,薇伊军医敏锐的观察让我记忆深刻,她有看出连我自己内心都无法看透的迷茫。

“薇伊军医,问你个问题,那时的你有没有后悔这趟旅行,途中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吗?”

“你是觉得我那时娇生惯养,会吃不了苦吧?当然有过哦。”薇伊羞涩地挠挠脸颊,“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害怕自己就此退缩回家去,感觉这点很丢人……我其实也有些好面子的。”

“那旅行又因何结束?是因为满意了?”

“这就不得不提我父亲了……对了,那样就还得说件事,是我即将打算结束旅途之前遇到的事,我被受邀了参加一场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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