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内菈和农夫把米莉森诺抬进了小屋。壁炉里燃着一小团火,朴素的屋子里一股雪松和泥土的味道。女孩把屋子中间的桌子清理出来,把几只木碗和几块硬面包放到了旁边的草垫上。农夫将米莉森诺缓缓放到木桌板上。

“家里还有谁?”萨内菈一边问,一边用匕首割开米莉森诺的外套。

“我一个人过。”老汉一边说,一边检查伤势。女孩可以看到枯朽已经蔓延了。黑暗的触须向米莉森诺的脖子和心脏生长。

“我们必须把它切除。”萨内菈说。

米莉森诺开始抽搐,几乎要从桌子上摔下来。

“按住她。”萨内菈说。女孩按住了米莉森诺的双腿,用全身的重量压在桌子上。可米莉森诺用蹬踏抗拒束缚。一只重靴子挣脱了,踢在女孩嘴上。她向后一个趔趄,用手捂住下巴。

“我让你按住她!”萨内菈大喊着将匕首的刃擦干净。

她再次把手伸向米莉森诺的双腿,这时农夫插了进来。

“没事,孩子。”农夫说。“去和她说说话。”

她绕到桌子另一头。米莉森诺的震颤已经缓解了,但她的喘息极不均匀,胸口传出咯咯的声音。

“米莉森诺?”

“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你在身边。”农夫说。“对动物管用。对人也没差。”

女孩紧握住米莉森诺的手。摸上去很温暖,同时也浸透了汗水。“一定会没事的。我们有帮手了。”

米莉森诺似乎在专心听她的话,把头扭向她的声音,她浑浊的白色瞳孔已经变为深红色。

“我们到科沃伦了吗?”

女孩看了看萨内菈,那位修女点了点头。

“是的。治疗师正在处置你的伤口。”女孩说。

“重眠参……给我争取了……时间。”米莉森诺捏着她的手说。“你做得好……做得好……”

女孩咬紧了牙,努力抵抗喉咙中胀起来的悲伤。她将米莉森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不愿放手。

“对不起,米莉森诺。我本该──”

“别……不是……你的错。”米莉森诺说的每个字都在费力、忍痛。她努力挺起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房间中搜寻。

“萨内菈?”

“在呢,老妹。”

“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不是她的错。”

萨内菈死死盯着女孩。“是,全是因为不走运。”她最后说。

“看吧……”米莉森诺露出虚弱的微笑。“你不用……自责。”

萨内菈抓住米莉森诺的肩膀,凑近她的耳朵。“我们需要把它切除。”萨内菈说。

米莉森诺点了点头。

“她需要咬住点什么。”农夫说。

女孩抽出自己的匕首,雕刻的木柄非常合适。她把木柄放在米莉森诺嘴里。

“好,”萨内菈说着,握着她自己的匕首凑近了受伤的手臂。

皮肤下面的触须在滑行。女孩眼里看去,触须在发出柔和、跳动的光,其他人都看不到。

“停。”她说。

萨内菈抬头看女孩。“怎么了?”

米莉森诺咬住匕首的木柄发出一声闷住的尖叫。她捏着女孩的手,双腿抽打桌面,直到她皮肤下面的动静平息下来。

枯朽之触延伸到了米莉森诺的脖子。

“太深了。”萨内菈说。“没法切除。”修女退后一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

“能把它烫死吗?”女孩问。

“要灼烧的话太靠近动脉了。”萨内菈说着,转身对那位老汉问。“你有药物吗?”

“没有能对症的。”

萨内菈看着自己受伤的同伴,心中左思右想。“那治疗师呢?”她的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应该会有医用器械,但距离最近的──”

“不是那种治疗师。”

老汉沉默了片刻。“我不认识你说的那种。”

萨内菈似乎想要继续追问,但她把话咽了回去,开始在小屋里搜寻。

女孩循着修女的视线看去。她看到角落里一叠兽皮、另一个角落里一张网绳吊床、还有靠在墙边木工台上挤在一起的十多只木制小亚龙。没什么能帮得上忙。

“牲口。”萨内菈说。

一提到死去的牲畜,农夫的脸突然煞白。“牲口怎么了?”

“它们有没有得过虫病?”

“得过。我们用苛性粉剂进行烧灼。”

“如果我们先切除源头,然后用微量的粉剂处理其余的部分,没准能行。”萨内菈说。“在哪呢?”

农夫看向窗外。他似乎是在犹豫,也可能是在回忆应该从哪里寻找。

米莉森诺的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声。她剧烈地向桌子边缘震颤摇摆,齿间紧紧咬着匕首。

萨内菈按住他的肩膀。“粉剂在哪?”

农夫用力控制住米莉森诺乱踢的腿。“在谷仓,不过──”

米莉森诺哀号一声。

“我去拿!”女孩说着,转身跑出小屋。

─────

她迅速跑向谷仓,清爽的山中空气拂过她的脸庞,双腿和胸腔开始热起来。距离谷仓的大门还有二十步,这时一阵颤抖顺着她的脊梁蔓延下去。

她打着滑停下来。

周围的森林幽暗寂静。她在茂密的树丛间寻找最细微的魔力痕迹,但除了灌木什么都没看到。牧场上的残骸依然冒着热气和灰烟。刺麻感蔓延到她整个后背──周围一定有什么东西。

她需要警告萨内菈,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大喊大叫。

她要回去吗?

木屋里又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米莉森诺需要她鼓起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继续跑向谷仓。她颤抖的双手笨拙地拉开门闩,打开大门,然后从里面关死。

她的脊梁一阵更剧烈的震颤。

她向后翻倒,撞倒了摆放挖土工具的架子。铲子和铁锹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那个东西在谷仓里。

女孩伸手拿匕首,但发现刀鞘是空的。她把匕首给了米莉森诺。一缕银色的光芒从一个隔断后面散射出来。

她想站起来,但双腿不听使唤。那闪光愈发耀眼,有什么东西走出了隔断,绕出了拐角。她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光芒。它甚至扰乱了周围的空气,形成不同颜色的光波。

那个形状接近了。

她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就像一窝被惹怒的蜜蜂在她脑壳里飞舞。女孩向后爬,一只手挡在眼前,另一只手胡乱在地上寻找武器。她什么都没找到。

整个世界都消失在光与色彩的大幕的后面。

一个声音想要打断嗡嗡的响声,那个东西穿过了耀眼的光芒。她的心智挣扎着分辨出这个声音,最后突然一个词让一切都清晰了……

“爸爸?”

话音一落,整个世界都恢复了原状。

是一个小姑娘。

姑娘望着她,瞪大的眼中充满恐惧。她周围的光冕再次炽烈闪耀。光芒在拉扯女孩,迫使她伸出手触摸它的耀辉。

“你,你是谁?”他问。

“我是……我是伊耶娜。”女孩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不伤害我。”

小姑娘双手合十,握在胸前。“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任何人……”她说着,目光垂到脚尖。“不会故意伤害。”

女孩想起了牧场上的牲畜,她赶走了那些想法,将注意力放在这个金发孩童身上。她看上去娇小无助,即便这里是她自己的家。

“我相信你。”她说。“肯定不会太……轻松。”

她周围的光芒黯淡了,那股拉扯她的力量也消退了。

她抬头看着女孩。“你见到我爸爸了吗?”

“他在屋子里。正在救助我的朋友。”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抓住女孩的手。“带我找爸爸。”

女孩抽回了手。“你不能进去。”她说。

“爸爸出事了?”

“没。他……正在救助一位审判庭修女。”

小姑娘听到那个词立刻退缩了,谷仓内部再次被照亮。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危险。

“你是修女吗?”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这个问题让女孩感到体内一阵绞痛。

“不是。”她说。“我和你一样。”

姑娘微笑了。真诚的微笑让她的心中泛起暖流,修女的赞许从未带来过这种感觉。

木屋的方向又传来一声尖叫。

“爸爸?”

“是我的朋友。我需要回去。”她说。“我们离开之前你能一直藏起来吗?别出来?”

小姑娘点点头。

“好。”他说。“你知道粉剂在哪吗?”

她指了指窄架子上的一只土罐。

─────

女孩抓起罐子冲出谷仓。在她靠近木屋的时候又听到一声痛苦的哀号。她加速跑完最后几步,撞开了门。

“我找到了。”她像赢得奖杯一样捧着土罐。

房间里一片寂静。

萨内菈看着米莉森诺毫无生气的身体。只有农夫转身看向门口。

老汉的眼中闪着恐惧和怨恨。这眼神和所有那些想要隐藏自己灾疾的绝望灵魂并无二致。

老汉慢慢摸向自己的长戟,他的眼神在女孩和萨内菈之间来回扫视,而萨内菈则始终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女孩摇了摇头,静静地恳求老汉停下手。

农夫暂停下来,看了一眼谷仓,又看回女孩。

她对这位父亲露出安慰的微笑。

老汉看了她片刻,然后将武器靠回墙上。

萨内菈终于回过神来。“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修女问道。

“错不在这孩子。你的朋友伤得太重。”

萨内菈向后退一步,坐在草垫上。

“都是这个小杂种害的。”萨内菈冷冷地笑着说。“她是那种东西,你知道吗。假装是人类。”

“你的朋友不这么想。”农夫说。“请尊重属于她的回忆。。”

萨内菈的目光离开了米莉森诺的尸体。她专心看着雕刻工具和吊床下散落的木雕玩偶。

“她是个年轻的傻瓜,太容易动感情。”萨内菈说完便陷入了沉默,似乎开始想别的事情。

农夫和女孩一起伫立在这尴尬的僵硬气氛中,不知接下来该如何。

“看来,只剩我们两个去猎杀野兽了吧?”萨内菈问那位老汉。

“不必了。”农夫说。“好好照顾你的朋友吧。我有一辆推车。给你了。”

“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不太合适。”萨内菈说。“这相当于让我抛下姐妹。”

修女的声音中带着微妙的尖酸,女孩感到不安。悲伤变成了怀疑。哀痛的导师再度变成了拷问者。

“我没事。”农夫说。“成为德萨克士兵以后一直如此。”

“当然了。”萨内菈笑着说。

修女从小床上跳起,冲向农夫,把他抵在墙上──匕首尖距离农夫的喉咙只有几寸。

“它在哪?”

“什么?”农夫的声音颤抖着,充满疑惑。

“你的野兽。”

“在,在树林里。”

“它晚上回你的小屋睡觉吗?”

“什么?”

“你的吊床。”萨内菈示意了一下那张网绳床。

“征战的日子久了,它就成了你的老伙计。”

萨内菈将匕首贴到老汉的皮肤上。“那床垫又是谁的?”

“是……我女儿的。”农夫说道,轻瞄了一眼女孩。“她去年冬天夭折了。”

女孩看着那张床垫。的确是给小孩用的。

但不止是床垫。还有一只木碗和勺子,还有一把练习用的剑,尺寸也不是给大人用的。如果她能看穿谎言,那么……

“咱们去给她扫墓。”萨内菈说。

“没有墓。”老父亲说道,羞愧地躲闪着眼神。“野兽把她带走了。”

“就像它弄死你的牲口那样?”萨内菈冷笑道。“我打赌只要仔细找,就能在你农场里找到这只野兽。”

“这里什么都没有。”女孩说。“我们该走了。”

“妮子,你看桌子上是什么?”

她看着米莉森诺的尸体。血染的双眼无神地睁着。枯朽的触须已经缠住她的脖子,爬上她的脸。

“是什么!”

“米莉森诺……是米莉森诺。”她开始哽咽。

“是一位修女,妮子。是我的姐妹。”萨内菈说出的每个字都透着愤怒和痛苦。“她是你什么人?”

米莉森诺是唯一一位对她展现善意的修女。她将女孩作为真正的德萨克人接纳,不在乎她的存在,她的灾疾。

“她是我的朋友。”

“对……而她是被诅咒杀死的。”她说。“这个人正在隐藏一个受诅咒者。非常危险的诅咒。”

女孩回想起小姑娘的强烈闪光,还有死去牲畜的焦灼伤痕。

“我们该怎么做?”萨内菈问。

女孩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

“我们严守秩序。我们维护法律。”

───────

萨内菈带着女孩和农夫来到外面,用长棍把他们向前推。三人站在牧场上,看着谷仓和室外厕所。她用长棍戳了一下老汉的肋骨。

“喊你女儿。”

农夫缩了一下身子。“她没在这。”他说。“她离开了。”

“走着瞧。”

老汉看了看女孩,他在无声地央求。

“我去搜谷仓。”女孩说。

“不。让她自己出来。”萨内菈用长棍把农夫一头打倒在地。

“出来!你爸爸在我们手里!”

没有回应。没有动静。然后老汉哀号起来。

女孩转身看到农夫正单膝跪地,摇摇欲坠,一只手捂着太阳穴。老汉的指缝间涌出鲜血,把整只手都染红了。萨内菈站在他身旁,准备再次动手。

“你在干什么?”

“必要之举。”萨内菈的面貌因愤怒和哀痛而扭曲。

一阵震颤贯穿女孩的脊梁。又一次,她胳膊上和脖子上的细小汗毛根根直立。

谷仓的门爆开了。

“这就对了,来吧。”萨内菈说。

门口被阴影笼罩。轻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小姑娘穿过门口走了出来。她惊恐的双眼紧盯着受伤的父亲。

“爸爸……”她说着,眼泪簌簌落下。

“没事的。”农夫艰难地说。“爸爸在和这些人说话。”

他们看着那个小孩一步步接近,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只有女孩才能看到的景象。

她像正午的太阳一样耀眼。

她体内的力量脉动着、变换着颜色。闪耀的光芒似乎扭曲了光线本身。她是活生生的彩虹。

这是她的灾疾。这是她的天赋。

只有她能看到魔力的纯美和本质。某种能量生存在这个受惊的孩童体内,也生存在每个天赋者体内,全德萨克都如此,或许全世界都如此。她怎么能背叛?女孩不需要再看下去了。

“她是……正常人。”

“你确定?再看看!”

她面向那位修女。德萨克来说,萨内菈是备受尊敬的壁垒,防护着来自诅咒的威胁。但对女孩来说,她只是个固执守旧的死脑筋。

“你弄错了。我们走吧。”

萨内菈看了她片刻,搜寻欺骗的痕迹。然后修女摇了摇头沉下脸。

“我们看她能否通过测试就知道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斗篷上摘下灰印。

农夫看到摄法钢的徽章,瞪大了双眼。

“跑,孩子!快跑!”老汉大喊一声跳起来,扑向萨内菈。

修女动作飞快,将长棍刺向农夫的躯干,被击中的老汉踉跄后退,与修女拉开距离。萨内菈向前猛冲,长棍竖着劈在老汉的头上。他的头盖骨碎裂的同时绽放出一片猩红。

小姑娘尖叫起来。她的双手迸发出闪电的火花──这一次,所有人都能看到。

萨内菈举出她的灰印,将闪烁摇曳的电弧俘获至精钢之中,压制了魔法。但那块摄法钢很快就变黑碎裂,被小姑娘的力量倾覆。萨内菈扔下了损毁的石盘,身体回旋,抡起长棍瞄向小女孩的头。

“不要!”

女孩冲向小姑娘,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长棍和耀眼的光波之间。她手臂上的汗毛被烧焦,她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名小姑娘的同时被烫出水泡。

一道弯曲的雷霆电弧穿透她的手掌,炽烈的电流穿过她的血肉,扭曲她的全身。女孩的心脏用力收缩,她体内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她想大口吸气,但什么都吸不到。

她的视野边缘变得模糊,世界逐渐失去色彩,致命的魔能淹没了她。萨内菈看上去一动不动,挥动的长棍停在半空,就像一尊古老的英雄雕像。小姑娘也定在原地,她的眼泪如同暗淡的水晶,她周围的耀眼闪光也渐渐昏暗退却。

然后,女孩吸进了一口气。

她心跳加速,向全身输送麻木的冷静。她体内的烈焰依然在燃烧,但已经不再威胁着要吞噬她。相反,这股力量平静地流淌在全身,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能够塑造这股力量。然后它突然发出火花,越来越灼热,直到最后她无法将其控制在体内。

她的双手喷发出光,然后世界消失了。

─────

伊耶娜睁开双眼。三具烧黑的尸骨散落在焦土上。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根弯曲碎裂的长棍。另两个倒下的地方距离很近,他们张开手臂想要碰到彼此,但却永远相隔两处。这景象意味着她的失败,她双眼噙着泪水,心中窝着懊悔。她翻身躺过来,浑身战栗。

无数星斗洒满晴朗的夜空。她看着它们划过黑暗,消失在漆黑的树冠华盖后面。

黑夜逐渐染上了紫红的色调,她终于蹒跚地站起来。

她一瘸一拐地离开杀戮的现场,双腿止不住发抖。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看。

没有必要。那个画面将伴她渡过余生。她将那些景象从脑海中推开,凝望着地平线尽头绵延的山脊。

她不打算逃跑。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她,不将她压上审判庭,他们就不会罢休。毕竟,法律必须得到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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