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不久她们就安营了,夜间走这里的山路很危险。女孩终于用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松了口气。自诞生于世起,自然生灵都不太愿意与她亲近,恐惧是生物本能,哪怕德萨克受过训练的骏马,她也担心它会把自己甩下去。
她轮第一班岗,于是坐在一棵高大的橡树下,数小时的骑行让她的后背和屁股僵硬酸痛。她翻来覆去,想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几分钟后,她站起来靠着那颗远古的巨树。一声孤狼的嚎叫从山里传来,唤起同伴的齐声应和。或许也可能是莱德猎犬的声音──她还无法区分开。
远处的雷雨云在夜空中频频闪烁,但因为距离太远,雷声没有传到她的耳中。头顶的星星艰难地推开薄薄的灰暗云浪显露星光。浓重的雾气蓄在低地上方。
她又向篝火中扔进一捆木柴。激起的火星迅速在空中熄灭。
鬼魅的声音填充了她静止的脑海。它们在央求,在否认一个闪烁的事实。女孩想起了那名着火的天赋者,那段记忆在篝火中跃动起舞。她颤抖着扭过头。
那些惨不忍睹的死亡。但每当那些想法侵入她的脑海,她都将其驱赶,并替换为自从加入萨内菈和米莉森诺以后见到的种种美好。
她已经和这两位修女共同旅行了好几个月,首次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繁华街巷。也亲自见识了那些曾经在黑暗中感知到的生物。现在她又看到了新的山峰,而且还想看到更多。
是她的力量让这一切变为可能。
她曾深深地恐惧着自己的存在,而现在与生俱来的力量却成了一份礼物。她的灾疾反而让她成为了一名德萨克人。她甚至还穿上了修女服。或许某天她也能在审判庭拥有一官半职,还有属于她自己的灰印,虽然她自己身怀诅咒。
悉悉索索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过身发现米莉森诺正在含糊呓语。她身边的铺盖卷是空的。女孩见状立刻心惊肉跳。他望向树林,搜寻年长修女的踪迹──
萨内菈站在附近一颗橡树下,正在看着她。
“你今天犹豫了。”她说着,走出阴影。“你的表现很差。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女孩回避她的注视,一言不发,寻觅着能令这位修女满意的答案。
萨内菈一脸不满,声音开始不耐烦。“快点,有话就说。”
“我不明白……种重眠参有什么危害?”
萨内菈嘟囔一嘴,摇了摇头。“你让步一寸,他们就得寸进尺。”他说。“在战场上如此,受诅咒者也如此。”
女孩对她点点头。萨内菈对她看了一阵。
“你心属何处,妮子?”
“与德萨克同在,长官。”
米莉森诺再次惊悸。她的低声呢喃很快变成了痛苦呻吟,最后开始在被卷中痛苦挣扎。
女孩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肩膀。“米莉森诺,醒醒。”她小声说。
年轻的修女在女孩的触碰下扭着身躯。呻吟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哭号。她又摇了摇米莉森诺,这次动作更大。
“怎么回事?”萨内菈问道,她的身影遮了上来。
“我不知道。我叫不醒她。”
萨内菈把女孩推开,帮米莉森诺翻过身。她的眉梢和太阳穴浸透了汗水,深色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一起。米莉森诺大睁着双眼,目光空洞,瞳孔映着浑浊的白色。
萨内菈拉开厚厚的毯子,掀开米莉森诺的斗篷。黑暗的枯朽触须爬上了她的胳膊。在女孩的眼中,腐坏的皮肤之下正跃动着光芒四射的花朵。
─────
还没等第一缕曙光出现,她们就上马启程了。
萨内菈和女孩设法把米莉森诺抬上了马,把她固定在马鞍上。年轻的修女一直伴着高烧和睡梦,萨内菈将米莉森诺的坐骑与自己的栓在一起,然后便出发了。
女孩的小马艰难地跟着萨内菈带领的轻快步伐──距离科沃伦城堡还有一天的路程。
她看到米莉森诺每一步都在颠簸。这名伤员有好几次都差点跌落马下,但萨内菈每次都会慢下来,把米莉森诺固定好。年长的修女每次停下照顾同伴,都会瞪一眼女孩,然后再继续前行。
她们在上午中段来到了科沃山道。她们的坐骑沿着狭窄曲折的傍山险路。这条路能节省半日的时间,但险峻的路况和茂密的灌木让她们举步维艰。
女孩夹紧双腿,握紧缰绳,不安地看着身旁陡峭的深谷。她的小马则径直向前走,用本能避开必死的命运。
她们冲破了茂密的灌木,来到一片平坦的空地。她看到萨内菈踩踏马镫,让两匹马开始慢跑──这时米莉森诺开始向右侧倾斜,歪倒的幅度比以前大得多。
“萨内菈!”
那位修女伸出手,但已经太迟了。米莉森诺翻身落下,重重摔在地上。
女孩勒住缰绳,跳下小马,跑到伤员身边。萨内菈也一样。
一股鲜血从米莉森诺的额头流下。
“我们需要给他止血。”萨内菈说。
她抽出了匕首,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伸手从女孩的斗篷上割下一长条布料。
“水。”萨内菈说。
女孩掏出了水囊,水流浇在深深的切口上,萨内菈把伤口擦干净。
米莉森诺挪了挪身子,在高烧状态下语无伦次地呢喃。女孩想要听清她的话,但只能听清少数几个词语。
“喝。”萨内菈说着,把几滴清水洒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年轻的修女有了反应,舌头迎着水滴。她睁开了眼。红色的斑点浮现在那团浑浊的白色中间。
“到……了吗?”米莉森诺每说一个字都在费力地喘息。
萨内菈瞪了女孩一眼。她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要说。距离救援还有很远。
“快了,老妹。”萨内菈说。
“为什么把……科沃伦……建在高山上呢?”
“就是为了让人难以到达啊。”萨内菈露出微弱的笑。
米莉森诺闭上眼轻轻笑了两声。很快就变成了咳嗽。
“放松,老妹。”萨内菈看了她片刻,转头对女孩说。“重眠参──你还留着没?”
“留了。”
女孩把手插进口袋,掏出一个草编的小马、一枚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朵黄花。她见状露出微笑,她知道这朵花能帮到米莉森诺。
萨内菈从女孩手中夺过花朵。“至少有一件事你做对了,妮子。”
这句话让她心口一紧。萨内菈说的没错。她在那个时候犹豫了,而她的朋友为此付出了代价。
米莉森诺摇了摇头。“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够小心。”
年长的审判者没有说话,而是摘下了几片重眠参的花瓣。
“反复嚼。虽然没经过提炼,但能够缓解疼痛。”
“诅咒……怎么办?”米莉森诺问道。
“诅咒只是加速生长并维持健壮,植株本身没有被污染。”萨内菈一边说一边把花瓣送到米莉森诺嘴里。她凑近年轻人的耳畔对她低语,轻轻摩挲她的头发。米莉森诺露出微笑,似乎是沉浸到了某个回忆中。
女孩扬起水囊喝了一口。这时一阵轻微的颤抖顺着她的脊梁蔓延下去。她胳膊上的细小汗毛根根竖立。
她转身走向空地的边缘──郁郁葱葱的针叶林树冠遮住了下方的低地。
“怎么了?”萨内菈问。
“我不知道……”她凝视着下方的山谷。没有任何异样,就连刚才的那股感觉也消失了。
“我以为──”
她突然停住。远处升起黑暗的烟羽。
─────
女孩望着牧场上焦黑冒烟的尸骨。动物血肉焚烧的味道萦绕在空气中。她的胃里开始翻滚。
“你觉得是出什么事了?”她一边问,一边照看着米莉森诺。年轻的修女躺在被卷和绳索拼凑成的简易担架上。
“不知道。”萨内菈说。“留在这盯着点。”
年长的修女上前查看死掉的牲畜。它们的厚皮上都留下了拳头大小的穿刺伤。萨内菈用长棍的一端插进了烧焦的圆洞中,测算刺穿的深度。长棍的三分之一都消失在里面。
“或许我们该离开这。”女孩说。
萨内菈转身看她。“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女孩仔细端详地上的牲畜。烧焦的血肉下方有魔法光芒的痕迹。无论是什么杀了它们,其力量都足以把巨大的生物大卸八块。如果目标是人类也同样不会好过。有一根长棍也无济于事。
女孩将注意力投向农场。农场里有一间小木屋、一栋破旧的谷仓、还有远处的一间室外厕所。这座农场依山而建,周围茂密的森林环绕。如果不是有烟,她们绝无可能发现这里。
有脚步声接近。
萨内菈迅速转过身,举起了长棍。
一位老汉走出谷仓的转角。他看见不速之客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裤子和外衣稍显松垮,肩上扛着一把老旧的长戟,锋刃磨的光亮锐利。
“你们到我的农场上干什么?”那个人一边问着,一边换了武器的握法,始终保持在萨内菈的攻击范围之外。
“我的朋友受伤了。”女孩说。“求你了,先生,她需要救助。”
萨内菈斜瞥了女孩一眼,什么都没说。
农夫低头看了看米莉森诺。年轻的修女在担架上惊悸一下,依然高烧得不省人事。
“科沃伦有治疗师。”农夫说。
“那得一天多的路程。她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萨内菈说。
“这片森林中有野兽出没。你们最好离开。”老汉说着,指了指地上死掉的牲畜。
女孩望向茂密的树丛。她现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但她想起了早些时候的那股颤抖。从那样的距离传来,一定是非常庞大的生物。
“什么样的野兽?是龙吗?”
“慢点,妮子。”萨内菈说着向农夫走近一步。“你有义务为德萨克士兵提供住宿。”
农夫没有让步。“你穿着黑色长袍……修女并不等同于士兵。”
“对,但我当过兵。和你一样。”
农夫怀疑地眯起眼,将长戟的枪头对准萨内菈的方向。
“是从这把长柄大刀看出来的。”萨内菈说。“没记错的话,这是旧时候荆墙戟兵的开膛利器。我敢说,这刀刃和这老兵都没有锈钝。”
农夫对着武器露出微弱的笑。“那是很久以前了。”
“战友是一辈子的。”萨内菈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帮帮我们。我们完事以后会帮你猎杀野兽。”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米莉森诺。修女的双眼紧闭,呼吸浅促。
农夫望着萨内菈,仔细考虑着她的提议。“不必了。”他最后说。“把你的人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