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周,就是轮光大典了。”

我突兀地说道。大抵是实在受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吧,吃完午饭起我就一直在想脑海纠结着,想找些话题。但我确实不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我的聊天水平停留在“天气真好啊”和“你吃了没”这种程度,在往上就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了。

我看向她,她默不作声,没有接我的话题,也不愿意与我对上视线。默默的站在靠窗的墙边,随风起伏的窗帘时不时遮隐她的身姿。她拒绝站在阳光之下,所以特地站到窗外阳光不及的角落,只有她猩红的双眼在黑暗中隐约发亮。

“嗯。”许久之后,她才迟迟肯回一句。

我们监狱唯一的规矩就是女仆轮班,每天负责值班的囚犯要身着专属女仆服,以服侍我的日常起居为最高工作事项。这个规矩是我定的,本来还想多加点的,但又于心不忍,所以目前为止还是只有这个规矩。

目前女仆值班的顺序是:圣、约尔德、朵洛丽丝、哀叹天、阿黎什……然后,加上我们新来的伊耶娜。昨天阿黎什的服侍结束后,就到了她第一次值班。换上女仆装,下半身自适应成开叉的礼裙,布料顺着她臀部与腿部的曲线延伸到地面。

伊耶娜是个美人。虽然看起来很成熟,但其实很年轻,性格也很活泼,她有着这所监狱缺少的灿烂和笑容。但她现在,不愿意绽放她的唇花,让我看见她那骇人又香艳的尖牙,也不愿意睁开她狐媚的眼睛,曾布满她满脸的勾人笑意全部被她收起。

给予我的,只剩下冷漠与沉默。

也许她早就用沉默回答我了,但这种回答太过残酷。因为她不愿意委屈自己去撒谎来宽慰我的心,也不愿让丑陋的真话妖魔化了自己,所以沉默不语,留我独自胡思乱想,甚至怀疑起自己。

“你恨我么?”

是我的错。是我阻止了她实现自己的愿望,是我让她的期待落空,让她一切努力和计划付诸东流,让她多年的坚持失去了意义。让伊耶娜痛苦,再无法坦率地露出笑颜。都是我的错。

她转过头,猩红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在害怕,并非因她身上危险气息,而是在她对我的问题有反应的瞬间,我发现我害怕她的答案。

“典狱长,”她的声音不再那般活跃欢乐,“我该用什么理由去恨你呢?”

“你的意思是,你不恨我么。”

“不恨哦,”她勉强地笑了,不怀它意,“您只是做了您该做的事。反倒是我要问,我做的那些卑鄙的事,还辜负了您的信任欺骗了您,您没有讨厌我么?”

“没有。”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厌恶他人,“你有你的主张,那不是我可以评头论足。至于欺骗……信任你是我的事,这件事你和我都没有做错什么。”

伊耶娜眼神低垂,笑着摇了摇头。

“您很会说些话讨女孩子欢心呢,哈哈,该说不亏是和灾厄们结婚的至高典狱长么。要不是早就了解过了,说不定就信以为真了呢。”

“这和我是谁没有关系。”我想走向伊耶娜。但是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横跨在我们之间,我突然意识到,我也不愿意站到那阳光之中。“我并不怪你,你做的那些事……”

“我做的那些事,”她打断了我,“勾结古神信徒,为了发动政变而对自己的亲朋好友下手,打算让整个德萨克陷入动乱之中,欺骗了身边的所有人,还辜负审判庭那些推选我的修女,即便如此,您也不怪我?”

我点了点头。却惹她笑了出来,有些凄凉,又有些癫狂。

“为什么呢?您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像第九灾厄说的一样,您也认为我是一个傻白甜,觉得我只是一时冲动才犯错的傻瓜?”说着,她的表情冰冷了起来,“我是人类与古神的杂种,说白了,我就不是人类。德萨克把煌蛛神当做怪物,当做灾难,那么作为它子嗣的我,想必也是同样的丑陋吧。”

“不,你不是……”

“不是?”她又打断道我,“您又知道我什么呢?我们之间仅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您就这么笃定么?”我心中暗骂自己的无能,没有去反驳她。“那我就告诉您吧,我就是一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自我出生起这个事实就从未改变。”

透过她的眼神,我看见她正凝望着某种往昔之物,一些影子,一些事情,全部浓缩在她深红的瞳孔中,不约而同地黑暗着。

“典狱长,我是个怪物,”就像风中的幽灵,吹起我的衣裳,我感觉自己在于环境分离。我被她冰冷的记忆所吞噬。

“发生了什么吗?”我忍不住地问道。

“您想听么?”她听上去快哭了。寒冷袭入我的皮肤之下,我感觉世界下雨了,雨大到把整座监狱淹没,等水褪去时便已经过去一百多年。

“啊,请不要哭。”

她试着抑住哭泣,但是没有成功,她安静地啜泣着,古老而遥远,像是早在生命出现之前的第一份孤独。

我与孤独坦诚相见。在雨停之前,我们一起孤独。

“我并非作为生物诞生的。而是生命,仅仅是生命,没有形态,数百年来在蒙昧中麻木无觉,存在于寒冷黑暗的无穷之中,不存在时间的永恒之中。直到德萨克与纳狄丝的战争爆发,各种各样的磨难、痛苦和失落滋养了我,我畅饮着人类的疼痛逐渐成长,如同一只寄生虫,吞噬着人类的情感。我的意识逐渐清晰,也成长为某种更高级的东西,但是战争却结束了,我仍在黑暗之中,变回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体会不到的状态。”

虚无。我们存在于虚无之中,却学会了感受。太可怕了,对于她,对于人类,对于所以有灵之物,它都太难承受了。

“我想大叫,我想撕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但我做不到,我不是生物,却存在欲望,我没有身体,却在不断煎熬。黑暗纠缠着我,仿佛一颗茧。

我想要说话,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我什么也感受不到,除了黑暗。谁来救救我,求求你。我一刻不停地对黑暗乞求,我廉耻地恳求换回的只有寂静。

但是,那时……

我感觉到了人类在附近,我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但我知道她在附近。有人在追她,她可以帮我脱离黑暗,这样我就能救她了。

她看到我了么?她要是就这么跑过去,我该怎么办?

她打开了门!帷幕被撕开了。刹那间,有了时间,有了热,有了……饥饿。

我掘进她的身体,将她推向深渊。我就像一头饿疯了的鲨鱼,不断撕咬着到嘴的猎物。

‘这是什么!?’人类尖叫着。但她很快就被黑暗吞没了声音,正是我方才逃离的无边黑暗。

我就有了眼睛。我看见大雨落下。满地污泥。满地横尸斑斑血迹,两名骑士举着长枪站在我面前。我将他们杀死,吞噬了他们的灵与肉,让自己成长。这就是我”

那些影子和事情混在一起,在她眼中缭乱。不止这些,悲伤告诉我不止这些,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因为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方式。

太阳光没有照到我,也没有找到她,可泪水却闪着光,在她眼眶不断兜转,像是一个挂满呼吸灯的摩天轮,木头架子在风中嘎吱作响。

我突然想到。什么时候摩天轮也无法带给人快乐了。

伊耶娜就像一道幻影,在窗帘的薄暮中伤感又华丽,犹如一只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

“还有么?”我问她。

“还有,”她说,“还有好多好多。”

“能告诉我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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