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画面映照在我眼中,但我没有在看,我在思考未来的事,在回忆过去的事,然后面对着现在的事,大多是些不如意且无可奈何的事,这些事化作重压,让我瘫软在床上,疲惫地呼吸着。
“呐~典狱长,”阿黎什赤裸着身子躺在我身旁,“……这个好看么?”
“不清楚,”虽然是一个喜剧动画,但它折射的现实未免太过犀利,让我怎么也无法坦然接受它表层的搞笑。“我想是不好看的吧。”
她哼笑了一声,“那为什么一直在看这个?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了么?”
“懒得换了,”阿黎什的声音轻哑,如风窃诉,亦如夜中窗外的树叶摩挲,像天然安眠曲般催人入睡。
“是吗,”她挪动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总感觉……真无聊啊。”
“指什么?”
“这个世界,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有意思的。”她轻轻说着,声音中的感情怅然若失。“没事找事,然后偶尔陪陪您,在之后就是看无聊的视频消磨时间,吃饭,睡觉,然后醒来,一直循环这样的日子。”
“我总是在想,”我静静听着她说,“这世界到底有什么值得人活着。”
真是个好问题啊。
“您呢,典狱长,”她转向我,“您是不是也觉得人生很无聊?能说出来么,那么几件让自己活在世上觉得很有趣的事。”
很有趣的事么……到底有没有呢……
“哈哈,需要想这么久么?”她说,“很开心的事情,很喜欢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么?”
也许曾经有过。但是那已经过去到让人想不起来了,已经足以让我怀疑那些是否真实。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都无法复原,生命中的所有灿烂,都是过往云烟,我们一生都是在捕风捉影,秉持着最骄傲最可悲的孤独。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不曾安慰过自己,在镜子前我从来没有一次说服过我自己。无论人与人的关系再怎么亲密,另一个人终究是另一个人,我们很难理解他人的痛苦,而善意缺乏理解,那便比恶意还要伤人。
“在我的时代,在那个我名字都不记得的国家,”她说着,声音中的飘渺更深一层,“每个人都互不关心,光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就要倾尽全力。只有我们这些孤儿,因为一个人活不下去,才必须互帮互助,彼此照应。沉浸在热闹中,分享着痛苦与寂寞,世界上最孤单的人们聚在一起,互舔伤口,觉得自己找到了归属,拥有了家。与陌生人亲历着依靠着,一度忘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不合理,多么的不公平。”
阿黎什,她的同伴,以及那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被拐骗,被改造。为了实现那些大人的目的,成全别人的欲望。
“人是孤独的,孤独的来,孤独的去,世界永远是身外之物,人也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是自由的。”她突然停下,“抱歉,这种说法是不是有些太趾高气昂?”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你继续说。”
“我只是想说,人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是自由的,只不过,像我这样的可怜虫在自由的同时,也会感受到自己所有的可怜之处。”
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您完全不说话呢,”她转向我,“以前人们听到我说这些郁闷的话都会纠正我,或者让我别说了。”
“是么。”我看了看阿黎什,又把眼神转向屏幕的动画,故事正进行到一只鸭和一只鹅吵架。故事的开始是鸭子郁郁寡欢,其他动物想按安慰它,但是因为语言不通,所以找了和她外貌相似的大鹅。结果他们交流了两句就大吵起来了。
“是啊。不过这样也好,”她陪着我一起看着动画,屏幕的光线照在床上,也照在阿黎什赤裸的臂膀和她的脸上,可她的瞳孔却在反自然地黑暗着。“如果你不是这种人的话,我们也没法相处的这么自然。”
她想了想,“好吧,也不是很自然。”
我的手臂绕过她的后背,挽着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以爱人的身份去安慰她,或者去开导她,我很害怕自己侵扰到她,肢体的互动是我们最安全的语言。与此同时,我也没有自信认为自己主张的就是对的,如果阿黎什想要保持这样,那我就会一直配合着她,只要她幸福,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以前的事。明明是那么的想要死去,却还是活了下来,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些天总是在思考这样。”
她抓住我的手,手指扣入我的指缝。从没有人教过我们如何十指相扣,但是手指之间就是这么的适合,适合到让人一眼就觉得是用来这么做的。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对什么东西都不感兴趣,什么事情都很随便,也没有能沉迷的兴趣。所以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得到,最后还被夺走了仅有的那些,就这样只有身体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然后就遇见了你。”
“阿黎什……”我垂眸沉思,纠结着要不要把话问出口。“你现在,还想去死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看着动画片。鸭和鹅吵完架后,他们之间浓郁着尴尬的气氛,但是他们被农场主饲养在同一条河中,即使他们的矛盾没有解决,在之后的日子他们也会不断发出各自的叫声,就算对方听不明白,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光是发出声音,就已经是莫大的努力了。
“真的……很抱歉,”阿黎什声音颤抖着,泪水哽咽在喉舌,“对不起,我是这样的性格,又麻烦,又无趣。什么都……没法给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如有针刺,发痒。十多年的人生经验积累出的温柔话语和慰藉,放到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在阿黎什平静下来之前,我一句话都没说。
“典狱长,接下来,我可以说一些很沉重的话么?”
之前说的那些还不够沉重么……我向她点了点头。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放弃了我,然后离我而去,我就会去死。”
……
“虽然脑袋上那东西不让我死,但我想我会死掉,”她继续说着,“我现在能像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肯定是因为你,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会变得这么脆弱,变得无法习惯孤独,变成一个爱哭的小女孩。所以……”
“阿黎什……”她转头看向我,她看上去是那么得可怜,“我爱你。”
我将爱意说出口,以欺骗的名义,去安慰了她。
“啊……哈哈,”她凄凉地笑着,“你是想让我把这句话当真么,在这种时候,撒这种谎……你就这么害怕我去死么?好啦……你把我手都捏痛了。”
我才注意到我的手不自觉地在用力。反应过来的我连忙松开,却又反过来被阿黎什紧紧握住。
“您现在想做了么?”她翻过身,撑在我身上,“那,请您闭上眼睛……”她在我耳边悄声道,“我们彼此都说了很害臊的话呢。总感觉,现在是想由我主动的心情。”
随着动画进行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动物们各自继续着生活。于是,剧场的幕布落下,屏幕逐渐暗淡。只剩下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