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棕色的木门,门锁没了,门把手被缷走,留下一个拳头大的洞。
刚洗完澡出来的纪雪韵看到这样的房门,抬起脚,往门页上重重踹一脚。
门页像是飞出去一样绕着门轴转,墙上的防撞条早掉了,门板撞到墙上,粉色的墙皮掉落下来。极不和谐的撞击声,引来隔壁房间敷着面膜的妈妈,冯莲娜。
雪韵怒视着妈妈的脸——那层面膜,像是用扣掉的墙皮融了水再涂刷上去的面膜。
“你又发什么疯?”冯莲娜喝斥着,把脸上的面膜拿下来。
“为什么把我房间的门锁拆掉了?”雪韵指着门页上的洞质问。
冯莲娜满脸不可置信,扭头呵笑,觉得她不可理喻:“这值得你发这么大的火吗?住在这里的都是一家人,为什么非得锁门?”
“我有自己的隐私!”
雪韵看着她手里的白色面膜甩动了几下,两滴精华液溅到自己的脸上。
她仰面看着妈妈,觉得那两只鼻孔好像在朝天喷冷气空调:“如果你指的隐私是背着我们在房间里涂一些无聊的漫画的话!我看可以连门板都拆掉了。”
雪韵听她把自己的爱好贬得一文不值,气得撅嘴,出口成脏:“逼我考军校的伪君子才最TM无聊!!”
“你还敢说脏话?我们让你上军校还不是为你好?画画这种烂大街的事也能当职业吗?你去上军校,你爸早就在政处铺好路……”
“我才不需要你们自以为是的铺什么路!”
雪韵眼迸火星,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滴下两颗水珠,仰面反驳道:“说什么为了我好,你们还不是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充面子!每次有客人来就只会拿我的奖杯出去跟她们炫耀!和她们吹嘘自己女儿德艺双馨,还让我给她们画肖像……在她们面前就说有多尊重我,现在又说画画是烂大街的本事,当面一套一套的人,恶心死——”
冯莲娜不等女儿说完,便气得一巴掌呼过去,雪韵的左侧脸庞显出一个五指印,眼泪被打得涌出来。
家里的保姆婵姨就在楼梯口看着,她心疼小姐,想上去劝架把她推回房,但才走上楼梯,让冯莲娜一个眼神吓得冻在原地。
雪韵站在她面前,眼眼蒙蒙地吐了几口沉重的热气,扭头走回房间,手抓住门板,把它想像成冯莲娜,通地一声将门板砸在门框上。
没了门锁的门好比皇宫里的太监。门板上一个圆洞透出亮堂的光,洞外是冯莲娜的宽阔的腰身。
现在只需要轻轻一推,谁都能探头进来看一眼她,以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
晚秋的风是厚重的,春夏时节的绚烂都被吹去了,小区中每个别墅院子里的草都枯黄了,路边的榆树和杮树,叶子落个不停。
雪韵的那幅以打算黄色为主调的秋草画还没来得及上颜色,今早就已经被父母撕成了碎渣,从钢琴房的窗口丢了出去,现在已然和凋萎的树叶混为一体,画笔和颜料早晨时被丢进垃圾桶,现在尸体恐怕已经上了停在门口收垃圾的环保车上。
绿色皮的车子发动引擎,从眼前开走。轰隆的发动机声听得她嗓子梗咽,忽然觉得这台垃圾车奇臭无比,想吐,但午饭没得吃,胃里空空像被水洗过一遍,手撑靠在墙边,低下头干呕。
绿色的车子过后,雪韵抬起头,只见一个被车身遮盖了身形的小男孩,手里举着一个蓝白色的纸风车,跑过小区里的小路。
他利用身形的优势,侧过身子,略有艰难地穿过栅栏,跑过自家院子,举着手里转个不停的纸风车站到钢琴房窗前。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那小孩就拿着一个风车,站在外头,好像是在好奇地看着自己,但又好像是在观察自己眼前的这台钢琴……
“送给你。”
“……”
雪韵看着他举给自己的风车,再细看他的样子,恍忽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接过风车,食指在穿空中点向秋榆,惊讶道:“你是秋卿那家伙捡——是秋家领养的小孩子?”
她原想说捡的,但觉得不严谨,觉得完全没必要刻意提醒别人是捡来的这一事实。
“欸!你认识我秋姐?”
雪韵哼声,点头道“算认识吧,我们……”
“咕咕~”正说着,雪韵饿了大半天的肚子,不合时宜地擂了鼓。
“你饿啦?”
雪韵撇过头,脸色微红,不说话。但空落落的肚子很诚实地又叫了两声。
秋榆把风车插在窗户缝上,迈着跨不大的步子一言不发,按原路跑了出去。
雪韵觉得他奇怪,无聊地看着风车在风里转悠,停了,就拿手打它的叶子。
那小孩很快又跑回来了,手里拿着两袋面包,还有一盒牛奶。
“诺~要一起吃吗?”
雪韵看着他递过来的食物,迟疑片刻,接过来,说声谢,撕开印着菠萝的黄色包装袋,一小块一小块地摘着吃。
秋榆给牛奶插上吸管,放在窗户边上。
“你没有吃午饭吗?”
“没有。”
雪韵受了委屈,眼下正需要倾诉,边吃边答:“和家里人吵起来了,他们不给我饭吃,说要饿我两天——呵,他们就只会这个,等我长大了!”
后边的话她没说全,往门外看一眼,确认没人,但又没再接后话,也许是觉得重话不合适说,只一味地摘面包吃。
秋榆好奇道:“她们不打你吗?不给饭吃,难道不怕你饿坏了?”
印象中,幼儿园里的小孩子诉苦,都说爹妈拿衣架打屁股打手臂,但从来没听说过不给饭吃的……
“她们可是素质教育家,出入上游社会的精英,打人这种野蛮的手段,她们才不屑用。”雪韵眉头紧锁,嘴角勾出满是讽刺意味的笑,猛地撕下一块儿面包,塞到嘴里,膨着腮帮子猛嚼,“那些人的嘴可比衣架子打人疼得多……”
“听不太懂……”秋榆摇摇头,想不出来她爹妈是怎么用嘴巴打人的。但她一直叫双亲“那些人”,“他们”,不难听出她对父母的讨厌。
秋榆也对她们不给人饭吃的做法很不认同,对她的同情更重了。不经意间看见她手指上沾的黄色颜料,提醒道:“你手上沾了脏东西,不去洗洗吗?”
“你说这个?”雪韵无所谓道,“画画用的植物颜料,没事的。”
“画画用的……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但以后都不能画了。”雪韵吃完了,把包装袋在手心里揉成一团,塞到垃圾桶的肚子里边,“他们把我的工具全扔了,逼我学钢琴,还给我报了很多无聊的培训班……”
“是一个大大的蓝色颜料盘和黄色木板吗?”
“对吧——其实那个叫画板,她们……”雪韵话没讲完,秋榆又往外跑了。
这次他只跑到门外,在他刚站的地方拿出倒放在花池另一边的东西——雪韵一眼就认出那个包在透明塑料袋子里的颜料盘与大大小小的画笔。
窗边的风车还在转着,午时的阳光烈得热人,秋天的那点风变小了,不顶用,吹不散热。那个还没长开的身体,小手小脚抱着足有半个他身形般大的一包画具,走走停停地往自己这边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