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晨曦爬上显旧的帆布鞋子,秋榆背着对秋卿家大门,站了大半个钟。
出来的时候刚洗过澡,现在头发已经让风吹干了。
中途路过好几辆小车,里面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他。
秋榆不敢敲门打扰,等了大半个钟,大门总算是开了。
秋榆对秋姐的家很熟悉,游戏都是在秋姐的家进行的。但他从来没见过秋卿姐的妈妈,只记得秋姐说过,见了人要叫秋姨的嘱咐。
秋榆看着站在大门中间,那个神情落寂的女人。
她长得很漂亮——比家里那个女人要漂亮,而且瘦。她们同样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皮有点低拢。但不同的是,面前的阿姨眼睛看着更有神韵,而家里的那个女人眼睛是空洞的,好像让虫咬空的龙眼,家里的男人经常说她是刚从精神病院刑满释放的病患。
“秋姨好。”秋榆按秋卿姐说的,礼貌地跟这位陌生阿姨打招呼。
秋墨没理他,双手抱在胸前,打量起这个当初险些被她摔死的孩子。
听秋卿说叫秋榆的,但她觉得叫“秋斗”或“秋阿斗”,这样才更符合他的出身经历。
这小孩子是不怕生的,眼睛有趣的很。看见自己出来,就一个劲儿的盯着,是打量?不像,那双泛着天真的眼睛没转动过,有点着迷看呆了的意思在里面;
而且他天生就占了那身皮囊的甜头,两手拉着书包的肩带,看着人畜无害,像才长幼毛的皱鸟正仰着脑袋在乞求喂食。好像只要随便一个人,都能来欺负两下。
很难想像,这样的孩子是如何从那对夫妻手里养成这样的。
她原以为对方长的是尖嘴猴腮,甚至数次勒令过自己女儿不要再去管闲事——但女儿的成绩没退步,还学会自己收拾衣服、做点儿简单的家务。
跟有坏瘾的人混在一起是不安全,但她脾气随她外公,是极倔的!天生就是个要强的种,硬性要求对她不好使。自己工作上也脱不开身,哪儿有陪她闹的时间?
万一她效仿外公小时候——耍性子离家出走,那岂不得不偿失了。
好在打听到那俩夫妇是整日不回家的,才稍稍放心下来。
秋墨知道女儿这样迟早会出问题,但眼前的安逸足以让她心里那份担心先落下来。
秋墨是个设计师,但刚进公司没多久就回家生了孩子,以至于一直被公司排挤在外——工作上有一堆破事没解决,哪儿有这么多心思管小孩子?
就得过且过吧……她就一单亲妈妈,一双手一双脚,哪儿来的这么大能量掌控全局。
“小榆,你怎么过来啦?”早起的秋卿刚出门就看到那上幼小的身影,揉着眼睛跑到大门外,晨起的困倦全丢在院子的那一小段鹅卵石路上了。
秋榆听了秋卿这话,当即明白家里那两人是骗他的,脸红红的,也不敢看她们。
“我是…路过……”
“你今天不是要去上幼儿园了吗?”秋卿亲妮地拿下他的空书包,转而对妈妈撒娇,“妈~你能送送小榆吗?”
秋墨收起脸上打量的神色、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肃穆了。
“我还要去上班。”
秋榆在一边听得清楚,忙道:“秋卿,我是要自己去的……”
“哎呀~没事。”秋卿安慰着,拉住秋榆的手怕他突然间跑了,“如果妈妈肯送的话,那我可以接受再报一个培训班。”
秋墨没说话,让她回去刷牙吃早餐,自己到车库里倒车出来。
秋榆同秋卿两人在后坐,秋墨在驾驶位上神情专注地开车。
小榆并不像其它孩子那样,第一天上幼儿园会害怕得缩在大人身后炫然欲泣。
他反而很高兴。
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睁得没眨过,手压在车窗边上,一个劲儿地盯着外边,好奇地打量着少见的新鲜事物,工地旁的轰轰响的车子、还有好多圆轮子的货车、一个挂满水果停在路边的红车子……
秋卿心里酸酸的,在此之前,他的眼里,都只有自己的。
现在是怎么样啊?觉得这些杂七杂的东西,比照顾他好几年的秋姐更重要?
“秋姐,你看那个……”秋榆兴奋回头,将食指点在车窗外滚着水的江面,想让她看停在江面的大铁块。
可秋卿的脸上没有笑意……
他只在秋姐做作业解不出来的时候看到过这种表情——凶凶的,眼睛里闪着灶台上窜来窜去的小火苗……
秋榆抱着自已的小书包,挪到秋卿身边,关心道:“秋姐,你怎么啦?”
“走开!”秋卿正在气头上,撇过头不看他,身子一斜,把他撞远一点点,“看你的车子去,别烦我。”
秋榆没听过她用厌恶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心里怕她会因此讨厌自己。
外面的圆轮子和浮在水面上的大铁块自然是无法跟秋卿相提并论的。
秋榆收起好奇的心思,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守在秋卿身边,以为她是嫌自己在车里乱动乱喊,吵。这下嘴不张手不动了,定定在她身边坐着。
秋卿又用手臂撞他,他就厚着脸皮又蹭上去,来回几次,秋卿对于他忽略自己的火气才消去一点。
她不推了,回过头看看秋榆,眼睛有点红,好像快要哭了。
看在他有心改过的份上,勉强原谅他一回,手张开,放在腿上,等他来牵。
秋榆一刻不敢怠慢,忙用比秋姐小一号的手抓过去。
车很快到了地点,晨曦幼儿园外人来人往,而且许多是第一次来上学的孩子,好十几个,都在父母跟前哭,不愿意到老师面前。
秋卿想跟着秋榆一块儿去,想着自己等会走了,他铁定会哭,到时候自己可以马上安慰好他——这绝对是其它父母做不到的!
这样一想,满满的成就感,那种被秋榆狠狠依靠的感觉,像一块浓稠的蜂蜜炸开来。
“下车。”
驾驶位上传出来锐利的女音,妈妈打开车门出去,同时命令秋榆下车。
秋卿想推开车门,才发现自己这边的车门被反锁了。
秋卿猛地拉了几下车门的开门扣,无果。
秋墨这时也从另一侧把秋榆打开的车门关上:“小卿留在这里。”
“不行啊!小榆他……”
秋墨不想听她说话,用钥匙控制车窗关上,转身带着秋榆涌入人群之路。
秋姐不能跟过来,一个个高大的身躯从秋榆身边走过,他看着那些大人,拉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不约而同地走同一个方向。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先哭起来,而且那哭声那么大。
这哭声像信号分子,把周围孩子的感官都调动得脆弱敏感起来。
秋榆往前看,在或静或动的躯体里看到几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有一些在哭,抹着眼睛,有一些没哭,但脸色并不好,撅着嘴,好像随时会张开嘴往地上一躺一坐大哭一场。
秋榆本来是不怕生的,但周围的声音很囔,哭哭啼啼的声音闹得心里乱槽槽的,好像每个小孩都咧着嘴,就在自己的耳边哭。
他回头看车,离自己已经很远了,秋姐好像正爬在车窗上看自己,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个黄头发的女人、一个穿着黑裤子的大个儿就把车挡在了视线之外。
他只能回头,紧紧地跟在秋姨身边,但好几次都被大人的腿挡住路。
他害怕,又跑着跟上去,下意识地想拉住秋墨的手——就好像其它的孩子那样。
但秋姨甩开了……秋榆往上看,对上她那双毫无善意可言的眼睛,吓得不敢看她,手攥在书包垂下的带子上。
秋榆感觉自己眼里热热的,驱动着两条腿,眼睛紧盯着秋姨的腰看,把它当成路标,只知道紧跟着走,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人群冲散开……
秋姨停下了,把他交给一个戴着眼镜,满脸微笑的阿姨……
虽然来的时候一直担心被秋姨丢掉,但没几天,秋榆就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
他成了班里男生的公敌。因为班里的小女孩都很喜欢和他玩,就连老师都愿意在他旁边多转悠几下。
他长相好,这本来就占好感的;而且又很能记得人的话,更不怕生,这占了交朋友的先机。
刚开学的孩子无一不受到家长的怂恿,要他们积极地交朋友。而秋榆对于怯生生来和他谈话的人,热情又谦虚,恰好他出来得少,有很多日常不懂的东西,会经常开口问人,无形中给接触他的人满足虚荣心的机会,更是让人在心里给他加分。
而就是这样一个谦虚和蔼的可爱孩子,偏偏成绩也很好,他好奇,学东西快,还喜欢问。家里人的不管不顾和秋卿姐的教导,让秋榆早早学会了不给别人惹麻烦,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乖得很。
毫无意外,这样的孩子成了老师嘴里的模范对象。
感觉被集体失宠的男生对秋榆从不喜欢变成了讨厌。
他似乎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抢去了,每个女生都会有意无意地拿他们跟秋榆作对比,那句“能不能跟秋榆学学啊?”成了间隔秋榆跟男生们的一道玻璃墙。
而且,他身为一个男生,竟然一点儿不调皮,情愿跟女生去翻花绳也不愿意跟他们去比赛尿尿……
这怎么能玩到一起?
但秋榆似乎并不缺那十来个玩伴,甚至是秋卿……
秋卿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去了幼儿园后,秋榆对自己的态度逐渐冷淡了。
他甚至不会在放学的路上等自己回来。
路过他家时走进去看一样,在家具所剩下无几的屋子里,几乎每次都只看到秋榆在聚精会神地写作业,往往要等秋卿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才能发现,然后……
打个招呼,和她聊几句,问她一些幼稚的幼儿园算术题,也不缠着她玩了,问完了就埋头写,遇到不会的又问几句。
这完全就是把自己当工具人了!
秋卿很不满意他这样的态度,可他做完作业,就会离开书桌,默默地跟自己回家,秋卿是声明过的,陪他玩的时间已经在他写作业的时候过去了,回家之后自己也要写作业,他要玩游戏的话,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玩。
秋榆并不介意,跟着她回到家,就替她收拾乱扔的衣服,帮他拖地,然后又跑到玄关,把她乱脱的鞋子摆在鞋柜上,还拿自己的袜子去手洗……
秋卿看着秋榆为自己这样忙前忙后,心里那点儿不平儿的毛刺也没了,反而有些小小的愧疚。
其实,秋卿所谓的游戏就是这些。
他当时就是个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小孩子,怎么知道什么是玩?
用一颗大白兔的奶糖作为奖品,和他比赛收拾衣服、拖地、擦家具、洗鞋子……谁做得最快谁赢,赢了的人有奶糖吃。
秋卿自然是从来没赢的过,而且每次输了都会表现出不服气的样子,最后夸他一顿。
作为比赛奖品的奶糖嘛——她也是吃过一次的!
秋榆觉得赢自己太多次,可怜她,主动把自己赢来那颗送到了她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