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监狱的居住区毁了大半,已经能看到不少工人和建筑师在附近规划如何重建。我避开了他们,往监舍的方向走去。经过花园和走廊,一对双胞胎女仆恭候多时了,和我那边色情的服饰不同,他们身着的是非常传统的女仆装,白色荷叶边装饰的围裙系在黑色连身长裙上,领口处的缎带一枚宝石装饰别起,姐姐的是红宝石,妹妹的是黄宝石。
以前我一直靠这个分辨她们。但现在不需要了。
姐妹同时提裙屈膝行礼。姐姐妲莉的白色长发从中间分成两侧,额头的刘海也同样对称地梳到耳后。同样是白发的妹妹,则是不过颈的蛋卷短发。
“恭迎至高典狱长大驾光临。”说话的是姐姐,妹妹妲娅有些不爱说话,或者说不擅长说话,所以招待和交流工作基本都是姐姐来,“薇诺奥拉正在清点犯人,稍后就来。请您先入座,我们已经为您泡好了茶。”
天光兵团的支援赶到后,不管是那数百个古神信徒还是出逃的囚犯,全被一一捉拿,如今薇诺奥拉应该正在确认有没有漏网之鱼。
“薇若奥拉她……怎么样了?”
“回至高典狱长,瓦尼斯国王得知事件全貌后,私下对公主批评教育了一番,具体的处分我们还不清楚。但公主已先向三人道歉赔偿。”
了解事态后的我点了点头。我看着眼前这对长相几乎一致的双胞胎,内心有了感慨,她们已经从我记忆步履蹒跚、牙牙学语的孩童,出落成这样的美人了。
“你们今年多大了?”我问。
“回典狱长,十六了。”以德萨克的标准算是刚成年的少女。但已经贯通了德萨克的礼仪,特别是严肃和不苟言笑的那部分。
“长这么大了,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还抱过你们呢。”
“回典狱长,记得。”
就这样。没了。话题尬在那里了,果然我不适合聊天。我坐在茶桌上,接受着双子女仆的招待,都是些很经典的德萨克茶点,同时也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们居然还记得我爱吃甜的,”心里莫名有些高兴。
“德萨克女仆不会忘记客人的喜好,”妲莉说,“更不会忘记照顾过自己的人。”
妲莉和妲娅作为王后贴身女仆的孩子,出生之前就被决定好了作为薇诺奥拉的贴身女仆。说个有趣的,王后的贴身女仆为了服侍王后,一直到三十多岁都没有结婚,似乎是决心做个职业女性了。结果在王后给她安排的相亲中,一名二十岁不到的贵族青年对她展现了炽热的爱意,经过了两年的不懈追求和老王后的劝说,这才有了妲莉和妲娅的诞生。
意思就是说,她俩的父亲和我年纪差不多,这对双子以前也是叫我叔叔的。
妲娅为我端茶倒水。我仔细端详她,个头比她姐姐稍矮些,但是胸部却明显大于姐姐。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有些害羞。
“……至高典狱长,”妹妹声音很轻,也很生硬。她从小就不爱说话,但是爱哭,若非如此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哑巴。
“……好久不见。”她说。
是啊,好久不见了。好想问问你们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吃的好不好,工作累不累,母亲身体还健康吗。但是我又怕,怕你们真的有什么困难,我却帮不上忙。
“反正现在也没人,可以跟以前一样叫我叔叔哦。”
“这不合规矩的,”妲莉说道,“您现在是至高典狱长,我们不能……”
“既然我现在是至高典狱长,”让我任性一下吧,“就按我的规矩来吧。以后像这种没人的时候,就跟以前一样称呼我吧。”
妲莉有些为难,是认为这种称呼太亲近了么,还觉得我们之间身份上的悬殊这种称呼会冒犯到我。明明可以不用考虑那么多的,还是说她单纯地不愿意这么称呼我。
在妲莉纠结期间,妲娅先开口了。
“叔叔。”
就像灵魂深处早就存在这个词汇一样,妲娅喊的自然又流畅。一阵暖意沁入我的胸腔,我看向妲莉,她也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叔叔。同样,好久不见了。”妲娅有些害羞,不严肃的场景她反而不擅长。
还是这样子好,我希望人能自由坦率的活着,不该被种种环境原因而影响,变得面面俱到、圆滑。我希望他们保持着害羞、木纳、诚恳,不必去了解人情世故,至少别太早的去与人交接周旋。保留性格的底色,真诚地活着。
“来,一起座,咱们聊会天。”
像小时候一样,妲莉和妲娅坐在我两边的位置。再小一点的时候,她们是分别坐在我两腿上打闹,我用手扶住她们,以免跌落在地。
妲莉很不自在,我们之间仍有很多距离,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妲娅则不然,她的座位更加靠近我,身子也有意无意往我这边倾,而且还保留着孩童时的习惯──每次与我对视,她都会先歪一下脑袋,像是问我怎么了。
“在西方监狱的工作怎么样,平时都要干些什么?”
想要让自己听上去随意一些。不想让他们有对辈分的顾虑,虽然身份的距离,时间的距离还在我们之间。但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好好地对话,那些悬殊和隔阂都是能被弥合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妲莉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喝了一口茶,看着茶杯的水面。“照顾薇诺奥拉公主日常起居,辅佐监狱的工作。”她官方的介绍道,“定期回雄都接受战斗训练和礼仪辅导。”
妲娅点了点,在说就是这样。
不仅是女仆,还兼当保镖和狱卒么。真辛苦啊。历史记载中确实有很多贴身女仆救下主人的事例。王后在世时,双子的母亲曾护驾成功三次。当然,这个数字可能是保守算的。
“在这里过得开心么?”说着我想给自己茶杯满上,妲娅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动帮我倒茶。“这么忙的话会不会很累。”
妲莉说了一句很德萨克的话:“这与开不开心无关,职责所在。”
简单的陈述,带着不符她年纪的信念和坚定。看到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谈职责,让我有些心酸。但我不能表露出来,毁掉这目前还算可以的气氛。
说起来,伊耶娜暂时被收监在西方监狱,薇诺奥拉应该已经和她聊过了。我不知道伊耶娜为何憎恨律法,也不了解薇诺奥拉什么时候和伊耶娜成为的玩伴。
“你们知道薇诺奥拉和伊耶娜的事么?”
“公主殿下将她留到最后清点了,”妲莉说,她突然反应过来,“您是问她们的关系么?”
我点了点头。妲莉低头思索了一番。
“薇诺奥拉公主与伊耶娜.伊莲娜之间,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实际上是一起长大,共同度过了很长时间的玩伴。只是成熟稳重的公主和活泼吵闹的伊耶娜待在一起时,过于的不协调,周遭来看很难断定她们关系的好坏。”
这样么。还是得问问本人啊,正好我也有很多问题要确认一下。昨晚我仔细思考了一下伊耶娜的说辞,有些地方很在意。就比如……
啪嚓。
在我想的出神时,茶杯从我手中滑落,摔碎了。“啊,抱歉,”我低声说着,缓缓直起身,想要去找扫地的用具。“这边的扫把畚斗放在哪。”
但妲娅里没有听我说什么。她捧起碎掉的茶杯,举到耳边,同时轻轻哼唱。她缓缓调整自己的音调,呼唤陶土中的土灵。
她的后脑感到一阵刺痒,说明她已经调整到了正确的音调,土灵与她的哼唱产生了共鸣。维持音调的同时,妲娅提起一串项链,轻轻摇晃,最后铃声的音调也加入了她和土灵的谐振乐曲中。
她盯着项链上的组铃──每一枚铃铛都镌刻着一个标志,对应着如何修补一个谐振的物灵。这个标志是一条曲线,越到末端越精细,它代表了烟。妲娅把碎片举到烧水的火焰上,让它们沐浴在烟中。片刻后,碎片就被缝补到了一起,只有几道煤炭色的缝隙和凸起,证明这个茶杯曾经被打碎过。
“我们的文学老师是个隍岱人,”妲莉向惊讶的我解释道,“他看妲娅有天赋,就教了她修补物品的魔法。”
妲娅向我展示修复好的茶杯,我拿过仔细查看。“你们老师怎么教的?”我一边问着,一边用手指抚过一道黑缝。
“万物有灵,而无论是物灵还是生灵,都想要变得完整。妲娅问它们需要什么东西才能补好,然后为它们提供所需的东西。”妲莉替不善言辞的妲娅解释道。
“会留疤。”我惋惜地说。
“疤痕是疗愈的迹象。这个盘子永远都不再完美无瑕,但它是完整的。而且很结实。我觉得它现在的样子更美了。”
我默默地想着这个盘子。
“我之所以前来,”我思索片刻后说道,“正是因为我之前离开了,留下了伤害和猜忌。我前来是为了弥补。”
妲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显然,我们都有伤疤,虽然看不见,但却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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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不是小薇么,来看我了吗?”
嬉皮笑脸的伊耶娜和双手背腰一脸严肃的薇诺奥拉形成鲜明对比。
“至高典狱长已经来接你了。之后就要把你交给中央监狱,”薇诺奥拉冷酷地宣读着,保持着身为西方典狱长的严肃,只是……
“接着通知的机会特地来见我一面么?哈哈,真让人意外啊,”伊耶娜笑着,“最近尽是些……让人意外事的啊。明明之前的人生都是那么无趣来着。”
她的笑容渐渐落寞,伊耶娜心中的悲伤出自何处,薇诺奥拉一无所知。不对,不仅仅是悲伤,很多东西她都不曾知晓。
“我还在想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伊耶娜对她说。
“怎么会呢。就算进了中央监狱,据说和典狱长结婚还是能自由行动的。”
“哈哈哈,小薇原来也会开玩笑啊,”她开怀大笑道,“不过确实是个不错的建议,而且我真和典狱长结婚,小薇没问题么?”
薇诺奥拉沉默不语,回应她的只有一副难看至极的苦笑。伊耶娜摇了摇头。
“算了,”她说,“所以……来找我,是还有什么要问的事么?关于古神势力的事我已经毫无隐瞒的全都说了哦,已经没必要在乎了吧,失去我这个后盾,他们的武器和补给渐渐都会被断绝。他们剩余的兵力随便派两个天光兵团的人就能铲除了吧。”
薇诺奥拉点点头,回答道:“是的,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至少轮光大典期间古神信徒不会构成太大威胁。”
“那就是想问我古神信徒的大本营在那么?这个我也不知道哦。”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妨去问问恩希利亚如何?她身为叛徒,肯定会知道的。”
“这……”薇诺奥拉表情的坚定和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焦虑。这一表情变化被伊耶娜看在眼里。
“啊哈哈哈──小薇这么难以启齿,难不成?”她大笑道,“因为对他们使了坏,现在没脸去拜托他们?”
…………
“看你这副表情,在那之后就没去见过典狱长吧。”她说,“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已经没脸见他了。这种感觉?哈哈哈,都二十出头了还跟个青春期的女孩似的。”
她笑着笑着,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啊,我也一样呢。有点不敢去见典狱长呢。如果典狱长背叛了我,把那天晚上混淆视听的假情报告诉别人,那样的话,我或许能堂堂正正地笑着面对他了吧。可他为什么就偏偏选择相信我了呢。”
…………薇诺奥拉,仍是沉默。
“呐~小薇,别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个故事不是挺不错的嘛,叛徒被逮捕,古神信徒也不再有威胁。等到轮光大典举办成功,小薇就能迎来向往的和平了。完美结局呢,再好不过了不是么?”
“一点也不好!”积累的情绪打破沉默,迸发而出,“怎么会好啊……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就因为憎恨律法,就要将我……还有瑟爱尔的事……究竟,为什么?”
…………现在轮到伊耶娜沉默了。
“当我听到瑟爱尔死讯的时候,收到冲击和恐惧的同时,我就在想着,犯人是不是在针对修女会,那样一来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伊耶娜了。为了防止变成那样,为了不让我重要的人死去,想着一定要揪出潜藏在德萨克的叛徒。我把所有人都怀疑了个遍,可是为何……偏偏是你呢……究竟……”
“小薇,”伊耶娜打断了她,“别想了,不是那么复杂的事。我讨厌这个国家的律法,为此对你和瑟爱尔下了毒手,仅此而已。”
这不是薇诺奥拉想要听到的回复。
“真的没有隐情了么?差错,误会,某种肉眼不可及的……真相。”
伊耶娜像是被最后一个词逗笑了。“真相?没有这种东西哦,小薇还是和小时候那么天真。我的计划需要处理掉瑟爱尔,然后轮到你,仅此而已。”
她走近薇诺奥拉,直面她悲伤的神情。
“我憎恨律法。光是提到她就要吐了的地步,却得日复一日在修女会默写背诵。所以我和古神信徒联手了,现在你明白了么,我是个罪犯,即便瑟爱尔还活着,我想要伤害她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我就是这样的人,有着这样你不知道的一面,仅此而已。”
“不,”薇诺奥拉说,“不可能的,我所知道的……”
“我所知道的伊耶娜不是这样的人。不会打算说这话吧,小薇,[我们之间说到底只是他人]这句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薇诺奥拉双手紧握,指节发白。她喘了一口粗气,松开了受,然后充满悲伤地深鞠一躬。“至高典狱长应该已经到了,我得去接应他了。”
“慢走,”伊耶娜看着她转身离去。“抱歉啊,没法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