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
“看来你饿肚子了。”亨尔说。二人坐在火坑前,他打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锅,往两支木碗里各盛了一勺米饭,递给巴莉一碗。“我的小妹,你来这干什么?”
他们聊起了这段的旅程,聊起了家乡。她省略了许多事,毕竟她正在跟一个原以为已经死去的人说话。
吃完饭,亨尔的眼神在火光中闪烁,“瞧瞧你啊。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妹妹。”他停顿了片刻。“父皇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们想把我嫁给德萨克的贵族,强化两国关系,”巴莉说道,努力不让声音里透出恨意。“我一气之下跑到德萨克参军了。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想让他们觉得我死了,”他神情悲伤,“我们做出了太多牺牲,现在渴望的只有安宁。”
“安宁。”巴莉伴着叹息说出这个词。
在这里游历了数周,见到了这么多野生魔法、无常幻象和莫名恐怖,她必须问出这个最显然的问题。
“你是真的吗?”
亨尔诧异地向前倾,“什么?”
“你是真的吗?”她又问一遍,“还是说某种魔法让我以为自己的哥哥还没死?如果这是一场骗局的话,我会感谢你,真的,只要别是其他种解释。”
这一刻,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寂静被拉得很长。
“从前世界很小,”亨尔最后打破了沉默,“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们处理繁杂的政务,我们学习诗词歌赋,偶尔还跟大臣去看看新生的牧畜。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也很幸福。然后纳狄丝来了,我们与德萨克的关系从盟国沦为附属国,履行义务加入德萨克的军队,然后我们的小世界变得无比大,也无比黑暗。”
他向门外望了一眼,“在这里,看到这个地方,我又回到了从前。”
“宁可谋反?”巴莉问。
“谋谁的反?”亨尔迎着她的目光,“那个山高水远的、我从没见过的国王?为了让他在地图上做记号?他做的记号都是人,巴莉。德萨克人,纳狄丝人。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掺和这场仗。”
“可我们联合到一起才更强大,”巴莉固执地说,“德萨克并没有禁锢我们,反而帮助了我们。牧群不再逐年消瘦,邻邦不再前来掠夺。我们有义务为王国战斗,而且新国王上任,德萨克正在改变。”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亨尔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么,我来到这里是奉了皇命来清除纳狄丝的残党,还有逃亡的古神信徒。巴莉,他们与我们同样是人,他们不接受我们的统治,但我们可以共存。我不需要杀他们,就可以与他们成为家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巴黎琢磨着她兄长的话,垂下了头。“你教过我的一切都是谎言。”
“抱歉,小妹。”亨尔一只手搭在巴莉的肩上。“我自己也被同样的谎言所欺骗。但改变始终都来得及。变得更好。这里也同样有你的位置。”
“说谎。”巴莉缓缓抬起目光,“我现在又为什么要信你?”
亨尔明显动摇了。“妹妹……”
“不,”巴莉的目光强硬,“当初,我们都以为你是在与纳狄丝残党的战争中光荣牺牲,我已经失去了你!现在你却坐在这里,躲在树林里,头头是道?我们没加入王国以前还有一个借口,说自己看不见更大的世界。我们已经不再无知了。现在你要么为了一个统一的民族而努力,要么就是在逃避。”
巴莉站了起来。
“我不会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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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莉和亨尔从小棚里走出来。士兵抬起头,透过树林的华盖看到乌云已经开始消散。雨势也弱了下来。
“想想我刚才的话,妹妹。”乔宾说。
“想过了。”巴莉答道,回到了队伍。
亨尔咽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嗓子,“我们向你们提供了避风港,现在风暴已经过去,我们将向你们提供收成的一部分。相应地,我们请求你们和平地离开,忘记这个地方。”
卡洁看了一眼我。她歪过头,几位小队成员后撤几步小声商量。
“卡洁修女,您不会是想,”恩希利亚说,“把他们就地正法。”
“里面有人家的哥哥。”我朝巴莉努了努嘴。
“她哥哥是叛徒,是逃兵。”卡洁回应道。
“而且不只他一个,”她继续说,“这村子里将近一半都是德萨克人和柏赫恩斯人……或者说曾经是。”
“审判逃兵和平民不是我们的任务,现在唯一的使命是护送典狱长!”恩希利亚反驳道。
巴莉看向卡洁,现在修女手里握着村民的命──包括她的哥哥。巴莉这辈子头一次,不知道自己该期待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而这种感觉让她的心沉重得像铅砣。我们也在看着卡洁,从她冷漠的举止中猜不出任何迹象。
“我们上路。”卡洁说,“恩希利亚说得对,现在护送典狱长才是正事,暂且延后对他们的处置吧。”
“谢谢你。”恩希利亚喜笑颜开。卡洁严厉地俯视巴莉。
“身为审判庭的一员,我是不能有任何包庇行为的,这件事你们自己也得保密。”
“我知道。”巴莉答道。
“抓紧动起来吧,”卡洁道,“正义之女的圣火在我心中鼓荡,我们离古神沉睡之地越来越近了。”
小队集合整备,走出了村落。穿过木栅的时候巴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到我身边。“典狱长,让您见家丑了。”
我轻松地笑了笑。“没事,总是这样的,倒是你还好么?”
“啊,还算可以吧,”她有些失魂落魄,“等任务完成后,得找队长申请休息几天,整理一些思绪。”
“嗯,”是啊,“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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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默默前行。地貌变了,大地变得更加干旱荒芜,三位德萨克人的状态也更紧绷。她们的姿势剑拔弩张,稍微有点动静都会引起一番惊动。三人权都抽出武器,紧紧握在手里。我能在空气中嗅到一丝恶臭的异味。
一行人登上一座小丘,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干旱荒芜的平原。平原的边缘立着一座石碑,只比图腾柱稍大一点,上面刻着古老的文字。我不认识,但上面的意思很明显。
这是一句警告,要我们离开。
一位老者正坐在石碑旁边。他正自顾自地悄悄哼唱,肩膀前松松垮垮地戴着一串项链,项链底部挂着几个铃铛,正在叮叮作响。他看到一行人接近,瞪大了双眼,然后拄着拐棍,慢慢站起来。
“各位旅者,”他抬起了一只手,“我与世无争,也不为任何势力卖命。我只是在此守路,此处通往一个可怕的地方,我的职责是告诫过往行人不要穿过。”
几名德萨克人没有说话。我从未见过她们散发出如此强烈的紧张气息。卡洁向前一步。
“我们不想伤害你,守路人。”她说,“但请你不要阻拦我们。”
“我诚挚的恳求,”老者双手合十,“不要再前进了。你们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苦痛。”
“我们从不想象,我们有使命在身。”巴莉说着,径直走了过去。
我跟了上去,从那个失落的老者身旁路过。“我会为你们歌唱,”守路人说,“安抚你们的痛苦。”
刚一踏上这片荒漠平原,我就感觉自己被送到了某个异样的地方,即使以隍岱的标准也显得非常异样。这里不存在任何生命。大地泛着一种病态的黑紫色,空气酸涩,蛰疼他的鼻腔和咽喉。我的双眼和嘴唇也感到刺痛。
土缝之中弥漫出一种深沉的失落气息,刺穿了所有人。
卡洁停下脚步,细细看过四周的地形。
“这个地方是……”
卡洁喘息着说,她剑身上的剑刃在闪烁。她眨了眨眼。“神圣的正义之女曾在这对抗古神。”
“古神被驱逐到暮法森林后,它的存在威胁着周边的势力,它的信徒也盘踞在这里,”圣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当时与暮法森林相邻的西北方国家柏赫恩斯被古神势力侵害,修女会有意支援,但刚建立不久的德萨克无力再进行一场大规模战争。”
“伟大的国王曼伦又一次站了出来,”卡洁在这片土地面前下跪,双手相握在胸前,献上最忠诚的祈祷,“他只与正义之女以及几位亲信来到西北方,集结了当地的义士,又一次为了别人的自由而抗争,又一次直面古神的恐怖。”
“黑暗的魔法。”圣小声说。
“古神从这片土地降临,也在此生息,暗紫色的黑暗夺走一切被它触碰的生命,”修女声音开始颤抖,“国王曼伦在这不对等的战斗中牺牲了。”
圣和卡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信徒在森林四面八方进行伏击,”
“古神的黑暗笼罩在大地。”
“军队节节败退。”
“但是人们拼死抵抗,”
“最后只剩下两位正义之女。”
“用尽浑身解数,将古神封印在此地。”
人,被黑色火焰活活烧死的人,黑色的血管像蜘蛛网一样遍布疤痕,以灵魂的形式在这片土地继续遭受着折磨,发出饱受痛苦的尖叫和哀嚎。
残肢,血液,成山的尸堆。数只黑暗尖长的步足踩在满地尸体上,拥挤在上面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人,眼睛上的尖牙不断开合着,发出骇人的惊叫。那是参与那场战争的人都面对过的恐惧。
“如果古神再次复苏,”卡洁说,“那对全世界都是一场劫难,亲人、朋友,全都翻腾着死去,发出临死前惨烈的尖叫。”她站起身看向我,“典狱长,近在眼前了,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为德萨克确认古神是否……”
然后她停住了,双眼望向天边。我也顺着看过去,一群人影出现在小山上。是古神信徒,穿着轻甲,披挂着各种刀剑。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黑色的罩帽,身上刻着某种让人胆战心惊的蜘蛛纹身。
“暴风前的海面最宁静。”其中一个古神信徒喊道,“遭报应吧,德萨克人,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古神的走狗!”巴莉面目狰狞,用咒骂的语气说出这个词。
“一个满编大队,”恩希利亚说,她的声音平稳冷静,不过暴力的锋芒已经不远了。
“被你们拿了收成的村落,”那名信徒张开双臂说道,“他们迫不及待就把你们供出来了,非常配合我们履行承诺。”
巴莉感到一阵寒意。
“就应该把他们就地处决的。”卡洁怒吼道,愤怒让她的脸扭曲。一阵小雨开始从铁灰色的天空落下。
“这该死的雨。”恩希利亚狠狠地说。
信徒们向山下迈进。
“我们承诺要杀死你们,杂种,尽管用我们的土地发展吧。我们承诺要夺回,报复你们,将你们赶尽杀绝,然后永远别想再踏入属于我们的土地。”
那群古神信徒发出咆哮,纷纷高举武器,其中有不少都闪着魔法的光芒。
“我们许下承诺,要为先祖报仇雪恨,让忘恩负义的德萨克人血债血偿,承诺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让先祖魂归故里,让煌蛛神的统治持续到永远。只要我们的心还在跳,就必将会履行这些承诺。”
十多个战士冲下山,来到距离德萨克人几步远的地方,各个都摆好了架势。
“说说,”那个信徒说,“你们有承诺吗?”
巴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又突然睁开。“我承诺……让你知道疼!”
“那,你是承诺鲜血咯。”那个信徒在罩帽下露出微笑。“我们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