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抱歉,典狱长大人。临时只能准备出这样的东西了。”脸上长有雀斑的年轻士兵说。我喜欢她恩希莉亚这个名字,在德萨克语里是天空的意思。
但我不喜欢她刚刚说的话。什么叫这样的东西。看看它庞大的身躯,健壮的四肢,据说这种巨马能拉动五顿重的货物。
“没事,这只就挺好的。”我告诉她。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年轻士兵愧疚地鞠了一躬,话语中充满感激之情,“您这样的英雄居然愿意骑一头基因不好的幼马,您辽阔的心胸令我五体投地。”
啊?“这是幼马?”它都有三个我那么高了。
“回典狱长,是的。”她身姿挺立,回答着我的问题,“成年的都带上武装去周边戒备了,目前能背货代步的只有这只了。”
我扫了一眼她递过来的物资清单,这姑娘字写的不错,带着一些乡下书写习惯,但字体方正得体,是大部分德萨克人喜欢的那种。巨马能把一整座营地的大部分物资都背在背上,同时还能带个骑手。我看着巨马携带得武器和口粮等物资,远远超过了四个人所需的份量。
“都弄好了?”
“回典狱长,是的。”她就不能直接回我的话么。我看着本就全副武装的恩希莉亚,浑身上下只多了一个帆布背包。“小队已经整装待发,就等巴莉装配好水囊了。”
我点了点头,转身拍了拍这匹幼小的巨马,性情相当温顺,没有一点反抗就让我骑上去了。
“那就继续前进吧。”
─────
我们沿着德萨克边境走了三小时的路,中途没有休息,不论是士兵还是修女看起来都习惯这样的颠簸和行程了。
我们的队伍穿过了强风吹拂的荒野和溪谷,向暮法森林前进。从北方冷山上吹下来的大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让恩希莉亚寒冷彻骨。一行人继续跋涉,我看着她们裹紧了斗篷的领口,尽可能御寒保暖。而我有圣的保护,因此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
三人时刻保持着警惕,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同时关心着我的状况,而我只能回以礼貌的微笑。德萨克人全都表情严峻、不苟言笑,我在他们身边感到极不自在,有没有谁来陪我聊聊天,缓解一下气氛啊。想起一个纳狄丝的朋友了,一般这种无聊的路程,他都会轻松地将他的经历,打发时间,虽然大多故事都在讲豪饮麦酒、彰显力量、还有夸张的英雄功绩,不过他很会讲故事,所以这样打发时间总比始终沉默要好。
“各位呀,不必这么死气沉沉的,”我要行使我的权利了。“来聊聊天吧,有没有什么想问的问题。”
像是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允许,巴莉立马接道:“典狱长大人,我有一问。”
“好好好,你讲。”我喜出望外。
“您……真的和灾厄都结婚了么?”她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随后立刻恢复自己作为一个德萨克人应有的坚定。“我听闻您让国会全体认证了您与灾厄们的夫妻关系。”
这个问题让我位置离我最近的恩希莉亚大惊失色。修女卡洁用表情向问出这个问题的巴莉表达不悦。
“对,是这样的。”我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我和她们结婚了。”
我更害怕巴莉继续问我为什么和她们结婚,出于什么目的,什么想法。我怕我讲不明白,更怕我本来就不明白。
“那是什么感觉?”她接下来的问题让我出乎意料,“有复数的妻子是什么样的生活?”
啊。因为修女会的教义,德萨克自古以来都是一夫一妻制,也有对这种事感到好奇的人呢。巴莉用期待的眼神等待着我的回答,恩希莉亚……看起来也不像没兴趣。可不能辜负她们啊。
怎么委婉地表达出来呢。啊,有了。
“每天都要换床单的生活吧。”
我第一次听人讲这个脏段子时,笑得说不出来。没想到如今可以当做真人真事讲出来,现在讲出来还想拍腿大笑,我知道低俗了一点,可能也不够风趣,但已经是我觉得最好笑的说法了。如果她们不喜欢我也没办法。
我看向离我最近的恩希莉亚,发现她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她明明是在对我话语里的不雅频频摇头。
“听懂了吗,姑娘。”我直接问她,“这句话的意思是……”
“哎,我知道。”恩希莉亚连忙说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打住我的解释。
巴莉也发出爽朗的笑声。只有修女做着手势,低头默念经文,像是听到了什么脏东西。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靠近北边,天空开始下雪。最初雪花很小很轻,但很快就开始变得厚重,最后甚至严重影响了能见度。很快,地面和道路就全都盖满了白雪。空中的落雪阻隔了一切声音。巴莉在最前面开路,恩希莉亚走在我的身边。她越过肩膀向后偷瞄,看到殿后的卡洁落后了几步,拉开的距离刚好让她处于听觉范围之外。而且修女也戴上了罩帽御寒。
“我很好奇。”恩希莉亚压低了声音,只有我能听到。
“好奇很正常,”我说,“也很危险。”
在前方的巴莉瞪了她一眼,似乎是要她保持安静。恩希莉亚把话咽了回去,她不确定是否应该继续问清楚,还是应该就此作罢。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您是至高典狱长,肯定知道德萨克遭遇了一些……挑战。”她说。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才来帮忙。”
“为了什么呢?您想要成为拯救德萨克的英雄么?”
我低头看她,提起一边的眉毛。“我和一些德萨克人有不浅的交情。”我说。我看到了她的惊讶,于是露出苦笑。“因为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有了共同的回忆,我放不下,所以想帮忙。”
恩希莉亚开口想说些什么,然后又闭上了嘴。
─────
当我们接近麦琪奇镇的白墙的时候,黄昏已经临近了。城门的守卫向我们敬礼,镇上的人们来来往往,我们一行人沿着主路向前行进。
“我们在下个交汇口往西北方拐,”卡洁说。大雪开始变得稀疏,她撤下了罩帽指向西北方。“至此就离开了德萨克的疆界,暮法森林就在那个下坡的尽头。”
“你以前来过这里喽,修女殿下?”巴莉开始向卡洁所指的方向前进,于是恩希莉亚问道。那位修女点了点头。
“曾有个小女孩住在这里,”她说。“她有着强大的诅咒。”
“你……逮捕她了?”恩希莉亚睁大眼睛问道。
“她是自首的,”卡洁轻描淡写地说。“她的灾疾并非恶性的。也给她登记在册了。一般来讲,像她那样的不应该被收监,但自从──”
卡洁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再说下去。
“继续走吧,”卡洁说,“我们最好不要耽搁。”
─────
在这样的傍晚,小镇意外的繁忙。我下了马,欣赏着暮光。
结束一天劳作的农夫正在爬上坡,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或者走进沿途众多小酒馆的某一间。孩童在雪中互相追逐打闹,一对精神的猎犬齐步并进。店主们纷纷站在自家店门口,街上的摊贩在叫卖自己商品的价格。
我们还没走完下坡的三分之一,恩希莉亚就感到街上的气氛变了。
一开始只是路人的黑脸和几句呢喃。几撮镇民聚在门口和巷角,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指指点点。一名渔夫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脸愤怒。
“让路,公民。”巴莉吼道。那个人让开了,看上去极不情愿。
恩希莉亚很惊诧。她没想到德萨克人能表现出如此直接的敌意,还是在轮光大典临近的时期。
“收紧队形。”巴莉说。修女卡洁和恩希莉亚立刻做出反应,把我保护在中心。
一块石头打在一名巴莉的头盔侧面。又一块石头,从另一个角度扔出来,擦过卡洁的额头,见了血。
恩希莉亚借着喘息咒骂街道的狭窄。几乎没有什么回旋的空间,而我们下坡的路已经走出太远,不能回头了。必须继续走到森林。
“保护典狱长!”巴莉大喊一声,恩希莉亚显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急行前进!”
小队立刻加快了脚步,恩希莉亚松开牵马的缰绳,沿着街道向前猛冲。
“皇威在上,谁敢挡路!让开!”巴莉大吼道。大多数镇民都遵命让路,跌跌撞撞地从士兵前方躲开,但在前面稍远的地方,恩希莉亚看到的东西让她全身血液冰凉。
两台推车从前方的小巷里冒了出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愤怒的镇民挤在我们前方。恩希莉亚左右扫视,两侧店面的白色石墙越来越近,我们就像身处一道峡谷。我意识到了,她们也发现了,所有的门窗都被关严锁紧了。
“这是陷阱!”她嘶声说道。
“没错。”巴莉说。她借着气息咒骂了一声。
“停!向后转!”她大喊道。恩希莉亚立刻做出反应,原地转身。她俩架起了盾牌,但没有抽出武器。
我和修女站在俩人身后。
“不好!”恩希莉亚大喊。“这边也被挡住了。”
现在我们面向来时的路,看到镇民迅速推出另一台推车,挡住了我们的退路。
“把那个人交给我们,谁都不用受伤!”一个壮实的男人站在推车顶上说。他看上去像是当地的铁匠,身上穿着厚皮围裙,手上拿着一把锤子。
“让路!”巴莉命令到。
那名铁匠可能是这群暴民的发言人,他一动没动。
“没那么容易,妮子。”他一边说着,把锤头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是在无言地威胁。
虽然一些人逃离了着紧张的对峙现场,但更多镇民都聚集在街道的两端。其中许多人手里都握着农具、伐木斧、还有其他能凑合当武器使的东西,但也有几个人腰间挎着入鞘的刀剑。虽然他们的装备远不及面前两位士兵,但人数占据优势。
“我再说一遍,让路。”巴莉说。
作为回应,一块石头打在了恩希莉亚的盾牌上。巴莉想要抽剑出鞘,剑刃舔着剑鞘发出嘶声。
“别亮剑!”恩希莉亚大喊着,用手顶住了剑柄。“这些是德萨克人,是我们发誓要保护的人。”
“典狱长的安全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巴莉怒吼一声把她推开,但我一声严厉的命令阻止了她。
“不许拔剑,”我低吼道,“找机会让我跟他们交谈一下。”
人群变得更加激愤,吵吵嚷嚷、咄咄逼人。
在喧闹之中,我听清了几个人的话。
“你会付出代价的,畜生!”一个女人叫喊。
“杀死那个贱种!”一个已经步入暮年的老汉大吼,他的举止有点像是一名老兵。
“这看上去像是能交谈的样子么。”巴莉嘟囔着说。
恩希莉亚瞪了他一眼。“人民是我们宣誓保护的人!”她厉声说,“你荣誉何在?”
“对尊敬的救世英雄出手,这群暴民已经失去身为德萨克公民的资格了。”这句话从修女会的人口中讲出来,份量十足。
一口陶罐扔到仅有二人的防线上,打在一面盾牌上以后摔成了碎片。一大块砌墙用的石砖击中了巴莉的肩甲,由于从正上方直接抛下,打得她倾倒在地。但又迅速站起身来面朝人群,恩希莉亚抬起头看到周围的房顶上人头攒动。
她看到屋顶上一个带着罩帽的人扔出了什么东西。恩希莉亚本能地擎起盾牌,保护着我。一块生锈的马蹄铁打在了盾牌弯曲的表面上,当啷一声掉在地面,没有伤到任何人。如果它命中目标,足以夺人性命。
我点头致谢。现在我也露不出笑容了。
“我们会将您毫发无伤地带出去,以我的荣誉起誓。”恩希莉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