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闭目养神的哀叹天歪了歪头。随后问道：“你是问这边的世界，还是我的那边世界……抑或是您原本的世界。”

“有区别么？”

“这边世界的死亡不代表终结哦，不然怎么会有幽魂和巫妖呢。”她说，“但如果是我那边的世界，死亡是一件……嗯，非常、非常、非常悲伤的事情。那意味着一个存在完全脱离了我们的生活，成为了抽象的回忆，又被美化成浪漫的诗歌。”

“而且，更加悲伤且残酷的是。”她继续说，“死亡是最终的虚无，你至今为止所抱持的一切都将遁入虚无，这事最让人悲痛让人无可奈何。”

“是么，”我恬不知耻的将自己的悲伤倾诉给她。“你们那边也认为死后便是一无所有么。”

“啊。那是当然。但也不全是。”她思索了一番。“在历史上的宗教中都有对死后世界的描述，用于激发人类向善的道德之行，同时削减对未知死亡的恐惧。但在如今科学发达，思想先进的时代，很难再做到用这种办法安慰自己，克服对死亡恐惧。死亡就是最终的虚无，就是将你至今为止积累的一切都彻底否定，这件事如同板上钉钉的真理盖在我们脸上。但是……”

但是。

“但是，仍有人愿意相信死后的世界。因为我们无法证明死后存在另一个世界，也同样的，我们也没法证明死后不存在另一个的世界。因此，我们能做到的只有相信，相信我们生命中那些重要之人，死后前往到了另一个幸福美满的世界，只能用相信，来慰藉心灵，抚平悲伤。”

“真悲哀啊，”我看向房间的一处，仅仅是看向那个位置，没有东西映入我的眼中。

“我们那边的人，相信自己的亲人死后的，灵魂会守护着子孙后代。相信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我却没法这样想，我的生活早已经脱离了他们，除了亲戚这个名词的社会关系，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任何联系。当我每次得知自己亲人逝去的消息时，基本是无动于衷的。意识到自己应该出于情理感到悲伤，却怎么也做不到。”

她静静听着，没有睁开眼睛。

“然后我就在想，自己是不是根本不爱他们。我的心中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人了。”我的声音开始哽咽。“可我后来知道了，每当我看着别人的热闹时，我就会想起他们，想着他们是不是也这样笑过，也这般地开心、其乐融融过。于是我真正意识到了死亡是什么──是永远不再，哀叹天，是永远不再。”

“是在回忆起那些时光的瞬间，意识到永远不会再上演。死亡是母亲在冰箱留下最后的饭菜，是夜晚睡醒时的万籁俱寂，是推开门时千万种可能，是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只有当你意识到生活中曾让你笑出花来的时光，今后永不会再有时，我们就找到了死亡。”

她睁开眼睛，从轮椅起身，朝着我走来。她侧坐在我的腿上，手臂绕着腰抱住我。

“死亡让您悲伤了么？”她的头贴在我胸口，“是连人的温暖，都无法抚平的悲伤么？”

“我不知道，”我说着，有股热流在我脸上滑落，溜进我的口中，传来一阵苦咸。“我曾想过，忘记那些，忘记他们曾经出现在自己生活中。但是就连忘记，都好痛苦。特别是当他们缺失在记忆中的一角，却又被猛地回忆起时，比任何武器都更加伤人。”

我的手也情不自禁的抱住了她，我抹去自己的眼泪，不让悲伤侵染了她的白发，我们就在那一语不发的相拥着。而真相却是，我在自私地将自己的伤痛分担给她。

“我不太会安慰人。”沉默许久后，哀叹天缓缓开口。“给您说说我那边的事吧，如果能够安慰到您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我们的社会，有这样一个规矩。每当一个人的亲朋好友或是亲人死了，就会给这个人所在单位的所有人发一个消息──［某位同志重要的人去世了］所有人都会收到这个提示，消息不会提及名字，也不会有什么要求，仅仅是一个提醒。但凡收到那个消息的人，都会自觉的在那几天克制笑容和活跃，也不与他人亲近或是出去娱乐。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不让那位痛失亲近之人的人感到落差，不让他的悲伤继续增加。”

“也许那个人会觉得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了，可就是要这样，生活总是要继续，要回到正轨的，但在这之前，我们也要为了他、为了逝去的人献上最高的关怀和尊敬。这就是当社会全面发达，物质与精神极大丰富时，我们认为真正有意义、真正重要的东西，就是对生命的尊重。这个社会将我们连在一起，我们有义务对他人的悲伤和孤独负责，人与人就是这样彼此照顾，彼此关怀，才能缓解生命中永无止境的悲哀。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哀叹天顺着泪水的痕迹，从锁骨吻到我的眼角。“我会拥抱您，一直抱到您觉得可以为止，监狱里的所有人都愿意这样做。所以请您，别再悲伤了，我的心快要碎了。”

我看向她的眼睛，与她眼中的柔情对望。

“让我抱一晚，”我说，“仅仅是抱着一晚就好。我想这份悲伤，会随着记忆很快就消散，到了第二天我就会陷入忙碌，把那些忘的一干二净。”

“不用忘记也没事。煎熬着也没事。我们会安慰你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您感到悲伤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拥抱我们。我们会把安慰您这件事，当做监狱的头等大事，所以没事的，您可以再任性一点，可以再多爱我们一点，尽管地用悲伤来伤害我们。只要您愿意让我们安慰，即使被伤害也无所谓。”

“这样真的好么？”

“我们深爱着您的一切。您的忧郁、您的悲伤、您的憔悴。我们全都爱着，如果您愿意交给我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我想您一定不知道吧……我们心中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