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什站在沙漠丘陵的一个制高点,眺望黄沙的尽头,那直直上升的太阳。手里拿着一把手枪,又一次抵着自己的脑门。
“嗯,不仅没问题,而且……”她朝着太阳说话。“久违地感受到了心中萌生的期待。”
晨曦划破了夜的寂静,光与暗的交界也逐渐模糊,在太阳的万丈光芒之下,沙漠如同烧尽的大地,留下金色的尘埃。广袤无边的世界,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太阳为了什么旋转,它普照万物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弄不明白,以后可能也弄不明白。但我仅仅是站在这里,陪在阿黎什身边,看那日升月恒,内心就会止不住感叹──
活着真好。
我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这也恰是我们生存的动力。
“太阳快升起来了,典狱长,安全起见您还是离远点吧。”她一脸无所谓地说出关心的话语。“毕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
“我想留在这里,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也可能会拖我后腿,”她说,“退远点吧,至少别死在我面前。”
我无奈地笑。好吧,既然阿黎什说没问题了,就如她所愿站远点吧。我翻过好几个沙丘,站在一个高点,能够看见太阳之下,阿黎什渺小的身影。
“阿黎什!”我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我许你自由!”
声音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传递么,我的话语和真心,这样就足以告诉她了么?
传达到了。阿黎什,叩响了扳机。
于是。奇迹发生了。太阳停住了,悬停在眼前,天空中降下比太阳更耀眼的星光,亿万颗星辰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天空忽明忽暗,摇曳闪烁,星光逐一黯淡下去,回到了夜晚。
不,我们来到了银河寰宇,身处那最深的黑暗。
阿黎什站在远处,站在虚无之上。她的光环是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唯一明星,比我见过的所有光芒都更加明亮。我能看见阿黎什的脸,哪怕远在千里,我也能清晰地看见她的样子,平和与宁静,能感受到我们之奇怪的共鸣。
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徘徊了片刻,她看向我,我也看向她,我们脚下和头顶浮现出无数星辰编织的挂毯。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哑口无言。阿黎什面无表情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星光消失了,我们还在原本的位置,一望无际的沙漠,太阳仍在缓缓上升,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阿黎什确确实实扣动了扳机,子弹在触碰她肌肤的瞬间粉碎,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仅此而已……这样就结束了?
地面裂开了。毫无预兆,只有一声脆响,大地崩裂,沙粒向内陷落,被越来越大的陷坑向下拖拽。
我连忙退开,同时关注着阿黎什,想要呼喊她。裂缝还在蔓延,隔绝了我与阿黎什之间的土地,天空都凝滞了,风戛然而止,万物屏住呼吸。
有东西从地洞下出现了,一条颜色惨白、纺锤粗细的钢铁肢体从大地钻出来,像在格波林特看到的那条头吻布满密齿的沙虫,但是更加,更加,更加巨大。紧随其后又是一条同样的肢体,随后两段肢体撑起一团搏动着的、分节段的躯体,一个庞然巨物爬了上来。
它挺立蜿蜒的身躯如崇山峻岭般伟岸,遮天蔽日,蟒蛇模样的头颅呈锥形,金属的体表油光锃亮,长条身体的后续从四周的裂缝冒出,整个身长足足绕了这片丘陵两圈。
我眼睛看到它的瞬间,我便明白了。
[第三序位的预言者。深刻感受差异的静观理解者──比纳]
它头部表面泛起蓝白色波纹,如同呼吸般顺着机械线条脉动,同时表皮裂开一道口子,一张圆形的大嘴挣破了唇吻,嘴里排列了一圈又一圈的尖刺,如绞肉机一般高速旋转。能量在那狰狞的口器中汇聚,随时会喷射出难以想象的激光。那颗看不出形状的头部顶上,悬浮着和阿黎什极其相似的光环。此时它正歪头看着他,恐惧让我的血管里结出了冰。
无数零件在它体内运转,刮擦琉璃的声音汇聚到一起直击耳膜。它的嘶嚎在巨大的沙地中回荡,变得愈发怪异。
这种声音不属于这个世界。
“没事的。”阿黎什回头跟我说。比纳慢慢沿着她的周围绕了一圈,随后挺立在她头顶,头部的三双眼睛俯视着她。
“────────”
它说话了,但我听不懂。它的话音震耳欲聋,震开了空间拼接的夹缝。这个声音折弯一切、挤压一切,既是呢喃,也是狂啸。空间不断层叠,无边无际。百万个声音合成一支咏叹调。
如果要与它对抗,自己能存活多久?我不敢去想那个答案。阿黎什正在与它……交流,以我不了解的方式。
对话结束的很快,阿黎什以一发子弹作为收尾。子弹在它的钢铁身躯上弹起,一皮米的凹痕都没造成,比纳甚至歪着头,像是表达困惑。
然后,阿黎什似乎又说了什么。
钢铁巨口在瞬间迸发出磅礴的能量激光,那是连岩石都能瞬间融化的高温,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激光便如瀑布一般直直灌溉在阿黎什身上,她淹没在能量的中央,冲击荡起碎石与飞沙朝我飞来。
虽然她说过没事的,但此情此景怎么看也不像没事。我忍住想要朝她奔去的心,在原地静观其变。
随着激光能量的散尽,空间开始收缩,比纳解开了缠绕的身体,开始伸展、扭曲、钻回了地底。随着一阵震动,地面裂开的缝隙无声地并拢,比纳离开了。
阿黎什仍在原地,就在那,毫发无损。
我从高处滑下,朝着阿黎什奔去,我们中间隔着五个大小不一的沙丘,在爬上第三个山丘的瞬间与她相遇。
“没事吧?”
她点了点头。“搞定了,回去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打了个哈欠,还伸了个懒腰。挨了一发激光无动于衷,现在倒像是被疲惫和困倦打垮了。
虽然有很多疑问,关于阿黎什,关于哀叹天的。但既然事情告一段落,那就先这样吧,回到监狱再慢慢了解。毕竟一晚上没睡了,先躺上那舒适的小床,补个觉先。
─────
今天可真稀罕。不仅哀叹天不在监狱,朵洛丽丝好像也出去了,前者有事要做我倒是知道,后者出门可让我意外至极,但愿别惹出乱子。
除此之外,约尔德也在工作室废寝忘食的制作木偶,路过时能听见点点敲击声,还有她欢快的哼歌声。阿黎什则是一落地便回房间睡觉去了,所以今天只有圣给我接风洗尘。
“这趟不容易,”圣说。“我应该帮你的。”
她居然能说出和自己外表一样可爱的话。有点少见,“你已经帮我够多了。有惊无险,我见得多了,这不算什么。”虽然我没做到什么。“回头得感谢阿黎什,没她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圣拉住我衣角,“不论我会遭受到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死的。”她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银光。
圣,你不希望我死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为你爱着我,还是因为我能为你阻止世界的末日。我没有问出口,我不在乎这个答案,因为两种答案都令我痛苦,所以我敢想不敢问。
“我不会死的,”我说,“我还不能死。”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必须做到。
因为我答应过。
回到房间,我倒头就睡,今天该谁值日来着,圣么?但还没到换班时间,算了,先睡一会,哀叹天和朵洛丽丝晚点应该也会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意识逐渐下沉,“典狱长……”却传来人的呼喊,我本不想搭理,但“典狱长……”的声音更加清晰,是谁在叫我,这种疑惑挡在了我与睡觉之间。
“典狱长!请洗个澡再上床,您身上全是沙粒。”原来是圣。
我长呼一口气,用尽所有意志将自己推离床,摇摇晃晃地走进监狱的浴室。浴室面积很大,全场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铺地;有壁画也有雕像,诺大的空间金碧辉煌,与壁画雕像相得益彰,浴池相对中央位置还有两座喷泉。
脱光衣服,靠在浴池边上。整个人像是融化了一般陷进了浴池里,任由身体在浮力下失重,水温疗愈着我全身,使我发出了疲惫的咕哝声。倒不是身体的疲惫,是精神上的。
浴室渐渐涨起一层雾气,给这个奢华的空间再填上了梦幻的色彩。我本来是不打算建浴室的,毕竟每个房间都有配套的卫生间和浴缸。德萨克文化中,认为这种大浴室是交流感情的好地方,每个德萨克贵族的宅邸都会配套设计个浴室。
这还是我第一次进来泡,有一说一,确实爽啊。虽然我对这种奢华的物质生活没什么想法,但是体验的时候还是很爽的,在温暖的水面上放松身心,感受水的涨幅,悠哉与惬意正挖掘着我骨髓里的疲惫。这是足以让人上瘾的快感。
在我享受的时候,一个脚步声在浴室发出空灵的回响。
“哈,你在啊。”阿黎什裹着浴巾,坐到浴池边上,将腿先伸进水中。我一转头看到的就是她洁白的大腿,往上望去则是她冷淡的视线,正俯视着我。
她进来前先冲了个澡,湿润的卷短发成团沾在脸上,身体微微泛红,有股别样的娇媚。但她解开绷带处的伤口也因身体的红润更加醒目。
她像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整个人坐进了浴池,与我肩并着肩。
“辛苦你了,今天。”
“啊,”她说。“还好吧。感觉也没做什么。”
她在浴池中渐渐放松,闭上双眼,胸口明显地起伏着。
“你们那个时候在说什么。”
“嗯?啊,那条大蛇说的话是吧。”她思索了一下。“没太记得,只知道我最后叫它赶紧滚蛋了。”
她是在含糊其辞,还是真的毫不在乎。我不了解,阿黎什没事就好,真的,她现在相安无事的坐在这里泡澡,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同时也有些惭愧。
“抱歉,没帮上什么忙。”哈哈,感觉自己在说跟圣一样的话。这种不自然的忸怩。
阿黎什看向我,深渊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是长久的沉默,没有责怪,也没有客套的安慰。我无聊的自怨自艾在她眼里想必毫无意义吧。
她的手掌和小臂从水面中冒出,又朝我摆了个胜利的手势,手腕处的累累伤痕是她曾经自暴自弃的证明,搭配她摆着的手势有种违和的美感。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该说些什么。”她说。“如果我说没事的、我不在意、无所谓的话语,感觉会让你不开心。”
两根手指像剪刀一样,空夹两下。“这是我从哀叹天那边学来的,她说不知该说什么但又想说些什么时就这样做,对方会自己理解出积极的意思。”
什么嘛,哀叹天的歪理偶尔还是有用的啊。
“阿黎什。”我说,“今后的日子,可能还有更多的苦难在等着我们,我仍可能会让你暴露在危险之下。”
她不做回答,看着我,安静听着。
“但我向你保证,这今后的日子绝不会只有苦难,即便我们…乃至这个世界,真的迎来了死亡的那一天,我也会让你了无遗憾,笑着逝去。”
抱歉啊,阿黎什,我只能给你这样的保证,我力所能及之事仅此而已,我并不强大也不坚定,我能给予你的仅此而已,你会嫌弃这小小的誓言么?
“哈哈……”她笑了。“干嘛说的跟求婚似的。”
我也笑了。沉重的气氛和认真的态度真不适合我啊,如果我能再精明一点,能将世间发生在我们身上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一笑泯之,那该多好。
“那就约好了哦,”她裹在胸前的浴巾不知何时散开了。“今天的,还有昨晚的。”
我们相碰的手不自觉地牵在了一起。
“要让我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