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营地。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施工区域,四周都是围挡。哀叹天正命令着那些从亚伯安得手的机器人,以及看不出产地的工程设备,似乎正在挖掘开采着什么。阿黎什眼神掠过这群机器,不是很感兴趣。

但是我一经过,这些高智能的机器人就会短暂停下手中的工作,朝我致意敬礼。

“尽做些意义不明的事。”这话故意说给哀叹天听的。

我们进到一件临时搭建的帐篷,由织物碎片和坚硬的石板拼凑而成,由在场的某个机器人刚造的。我点燃篝火,火光在我、阿黎什以及无人见之间跳动。帐篷外,工作的机器人看都不往这看一眼,高效地执行着哀叹天的命令。

“你在这地方找什么东西么?”我率先开了口。

“嗯~谁知道呢。”我似乎能看到无人机对面的笑容。“说是在找,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呢,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东西。”

她的用词毫无底气,但没有一丝尴尬或埋怨,甚至一如既往的自信和从容,好似这个工程就是她弄来玩的。

“先吃点东西吧,”她说,“你们刚劫后余生,暖暖身子填填肚子。然后我们尽量聊快些,毕竟时间不等人。”无人机像是发出了什么信号,一个机器人拿着伙食进来了。肉桂、柠檬和乌塔莓……还有,烤成肉串的沙蟒。

就像是刚从外面找来的食物。

但勾起了我的回忆,想起以前来南方的时候,糟的罪不比这次小,那个时候我们也是围在一起,吃着这些糟糠。嗯,我们……还没有成为典狱长时的我们。

我摇摇头回过神来──陷入那些回忆没有任何好处,我将食物吃入口中,精神的疲惫和肌肉的劳累愈发清楚,配合着火光有了淡淡困意。阿黎什状态则很好,她嘴巴很小,但吃的很快,刚刚的经历对她没有任何影响一般。

“这个世界的文明已经更替了一轮又一轮,在千年前的古代,甚至再千年前的古代,他们的科技成果如同遗产般,至今掩埋在世界的某处。预言者也好,阿黎什也好,都是数个世纪前的科学产物。”哀叹天诉说着。“我原本就打算收集这些古代遗产,用做我度量这个世界的尺具。不过看起来,有位预言者也相当中意这些东西……”

我盯着无人机的摄像头。“第三预言者──比纳。”

“正是。”她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它正在南方的沙漠四处挖掘古代遗产,其目的还不明朗。但是最近,它的行动轨迹有所变化。”

“北方。比纳在往北方挖掘。”

“是么……北方么……”哀叹天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有着浓浓地笑意。“我猜猜,是往沿海的东北方向,对吧。”

我有些惊讶,但不多。因为习惯了。

“原来如此,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我能听见她的喜悦。“典狱长,阿黎什,我有个不情之请。在太阳完全升起来的时候,解开阿黎什的束缚吧。”

恐惧?疑虑?还是……神秘?解开阿黎什的束缚,然后会发生什么。是先知让我看见的预言,是世界末日的终焉,还是无从想象的绝望景象?

“请您,相信我。”哀叹天说。“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紧迫,没法给您解释了,所以只能请您相信我了。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可以信任她么。我可以把世界末日的命运与她的片面之词放在一起衡量么?她有什么理由帮助我呢,因为她也不希望世界末日?我可以相信她么,我真的理解她么,如果哀叹天错了怎么办,如果…她至今为止在我面前的表现和话语都是谎言,就是在此时此刻背叛我,那我该,如何是好。

啊哈……相信别人,原来这么难么。

“没事的,我想。”一旁的阿黎什扯了扯我的衣角,她脸上的那份无所谓始终如一,像是在说:被背叛了也没问题。

是啊,我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自己背负拯救世界使命的错觉,我才不是因为什么情怀才成为典狱长啊。空空如也的旋转,在心中嘎吱作响,在那连观众都没有的舞台,坚持着的舞蹈,我是为了不让台上的你们露出悲伤,才成为典狱长。我是为了,把爱全部献给你们,我的视线、我的信任、我的生命、我的今天和明天,全部无偿交给你们。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故事。

“我不会失望的。”我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就算失败了,我们再好好想办法补救的。”

“我不会失败的。”她说。“身为天才病弱美少女,越是这种情况,越要在心爱的男人面前见识自己的实力。”

说完。无人机缓缓落地,摄像头的红光也一闪而灭。

─────

星星还高挂在天上,夜晚还不打算就这样过去。我和阿黎什坐在篝火,吃着干瘪的食物,外面的机器人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阿黎什咀嚼的声音。

是不是该聊些什么。以前这种时候,我们都围着火堆讲故事,年幼一些的孩子讲他们的家如何陷入危机,他们如何想念双亲和兄弟姐妹,他们如何希望与家人团聚。

一些老的人会聊起过去的战役。一些皇帝的野心,一些怪物的危机,还有接踵而至的乱世。像是远古的暴君企图统一世界,又或者圣贤的法师如何堕入疯狂与邪恶,不朽的古神正在蚕食这个世界。他们描述的都很夸张,但我始终记得。

啊,想起来了。朵洛丽丝小时候也给我讲过故事,不对,是问过我一个问题:

“通过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能得到自己的理解吗?”

她曾经在这片星空,回首问我:“我想我们,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你在我眼里是不可理解的不可思议,虽然此时此刻,你就在我眼前,我们在漂泊的大海上同渡一舟,但最终也会同登彼岸,往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这一定是世界的规则,我想。但这样足够了,即使是无法理解的存在,对于彼此来说是一抓而空的风,仅仅是穿过指缝那瞬间能够确认的存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她泛起令我心神荡漾的笑容。“所以,我想知道你的答案,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无比珍惜。所以,请告诉我……”

[通过无法理解的他人,我们能够得到对自己的理解么?]

那个时候,我的回答……

嗯。留到稍远一些的未来再揭开吧,现在还不需要。

“这些枪是?”我对阿黎什说。她正在保养枪械的组件。

“哀叹天给的。我脑子里有枪械的程序知识,所以会用。”她介绍的很简洁,话题一下子就结束了。她似乎也注意到自己冷场了,于是努力地想了点话。“以备不时之需,那个时候学了很多武器知识。”

“这很好啊,是为了与什么战斗么?”

“……为了自杀。”

好吧,这些气氛更冷了。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悲伤的事情都格外敏感。

“你很向往死后的世界么?”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露出自暴自弃的笑容:“怎么可能呢,死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只是,知道了人生在世,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

我们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不得不来。

我们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不得不走。

“背叛也好,危机也好……”她还在说。“反正最后都是要死,所以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是没意义的。”

“那你为何……”我嘴唇微微颤抖。“为什么要把枪指向自己。”

如果真的都那么无所谓的话,为何还那么迫切的想要死去。阿黎什,你的真心究竟是怎样的……

阿黎什眼神从我身上移开,左手抓上自己另一只手臂,不再直面我。是想逃避我的问题,还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为什么吗?”她低哑着声音。“……一时冲动吧。”

什么样的冲动会让你想要扣动扳机?

“那个时候,比起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还不如自己先去死……就是这样而已。”

人的内心,一定无比诡异吧。即求生,也求死。如果承受着阳光,就一定得有一片黑暗,我们渴望着被爱,有时又自毁式地浪掷手中的爱,就像我们的皮肉之下,有一片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夜景,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在我的世界……我时常会思考自己为什么活到现在,为什么要努力,我要成为什么,我要做到什么……一直思考着这些。”我看着篝火,照亮了我朝着火光的一面,我的双眸却与背影同一般暗淡。“就那样生活了好久好久,真的,好久好久……于是我理解了生活的本质。生活就是生活,大多数人只是存在着,仅此而已。”

火堆渐渐暗淡,我们再没有填上柴火,我看向阿黎什,她也在凝视着我。

“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前进,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失败劳苦的人说生活是荆棘之路,成功幸福的人说生活是蔷薇之路,其实怎么样都好,我们都得乖乖把这条路走完。这个道理我了然于胸。”

但是那太痛苦了。苦笑,我们眼神的对望间诞出了同样的悲伤,那一定不是相互理解,两颗脆弱的心是不会走在一起的。但是,我从她的悲伤中获取力量,她的悲伤是我眼中的光。

“人生无意义的,这件事千真万确。但正因为什么都是无意义的,没有必须成为的人,没有必须要做到的事,所以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可以完全的随心而动,一切皆无意义,所以我们无比自由。”我想伸出手,我想将你从意义的虚无中拉回。“所以,阿黎什,你可以自由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既然没有喜欢东西,但是又害怕孤独和悲伤,那就让努力的喜欢上,欺骗自己也可以的,没了死的选择,为了逃离孤独,麻痹自己是必须的。”

她摇了摇头,悲伤在她身体横流,却挤不出一滴眼泪。也许是因为流干了吧。“我没法欺骗自己,我的脑子如同程序运行的逻辑,无论怎样推算思考,都没法把东西认定为有意义。所以……”

“所以我会欺骗你的。”我告诉她。“我会告诉你哪些是有意义的。为了聊以慰藉这永世的孤独,就这样……傻傻地相信我吧。”

阳光从天边洒来,阿黎什眼中泛起金光。

“到头来,还是变成这样了呢……”

阿黎什说的没错。到头来,还是建立起这有些扭曲的关系,得到那必然的答案。

“不过,这样也不赖。”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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