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
阿黎什尽量不去看自己如今的身体。即使神经单元产生哭泣的冲动模拟,她暂停维护的人工泪腺无法让她如愿以偿。
研究人员进来了。
四周的机械手臂开始工作,拆除我体内的旧零件和短路的模组。他们看着显示器上的各项指标,阿黎什突然无法呼吸,因为一只手臂抓着刚从她身上拆下的肺叶,放在了不远处的方盘上,随后又将两根疏导管接上她的呼吸系统。
“实验对象‘亚离舍’一切正常,零件替换完毕后即刻投入实验。”
痛苦。
不知是视觉系统出了故障,还是因为观察窗的厚玻璃,那些实验人员看起来就像噩梦中融化的蜡像。他们在另一面走来走去,时刻观察她的情况。
而另一边。隔壁那间手术室的情况就没这么乐观了,与阿黎什同样的改造人在手术台上挣扎,输送镇定剂的管线插满他的双臂,看起来就像一双巨手。
憔悴、残破、崩溃……在改造中活下来只是一个开始。
真是痛苦啊。
“实验对象‘石嘉’在六时八分恢复意识。早于预期。有康复希望。”
痛苦。
人员开始周转,机器一个接着一个启动。
痛苦。
“实验对象石嘉意识开始暴走。无法稳定。”
痛苦。
“无法强制停行大脑运作,增强镇定剂的计量,同时播放石嘉的心理暗示音乐。”
“无效。意识开始涣散。准备废弃实验对象,强制停止心脏运作,避免上次的回光返照。”
痛苦……
周转的工作人员慢了下来。其中一个走向旁边的阀门,丝毫没有理睬仍在抽搐的石嘉,拧开一个阀门,机械地面开始斜踏,石嘉从手术台上滑落,坠入了黑暗之中。
死了也好痛苦。
─────
好像过了一辈子。自己的整改已经结束了,阿黎什从床上撑起,感受自己更加流畅的呼吸。她摸索着身体各处,仍然保留着人类的皮囊,脉搏和心脏都在以原先的频率跳动。
改造成功后从羊圈一般的小白房离开,住进了设施更加完善的──小白房。每个改造成功的实验对象都要指定一个心理暗示,在意识偏移甚至暴走时用来稳定。阿黎什选的是一个布偶熊,没有什么意义,仅仅是小时候路过了一家礼品店的展台,正好记住了。但她一次也没用到过。
“哈哈。”她拿起小熊干笑两下。
这个小熊,也许是她证明自己还是自己的唯一途径,因为她记忆里还有见到这个小熊的瞬间,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那么她就还是她。至少阿黎什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在这里接受他们的实验,周而复始。
已经多久了?在这里日复一日的连接那个“高塔”。阿黎什记不清了,即使能像机械一般快速运算,思维仍是人类的,可以自由选择铭记或者遗忘。好吧,也许遗忘比较难些。
即使改造成这样后,那群人的实验也并不顺利,进入“高塔”然后将意识通过高频能量发射到天外世界,他们期待着改造人能够突破人类的局限,将改变世界推进人类社会的知识带回给他们。
他们失望了──结局是一无所获。
也许是对人类恶行的惩罚,无论如何调整参数,发射位置、角度、范围、时间……一无所获。
痛苦。
这种痛苦一只持续到了现在,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才努力到现在,至今为止所奉献的全部时间、所不择手段的一切野心,全都没有意义。
“实验对象亚离舍,现在进行基线问答。能够正常说话和进行回复么?”房间里的通讯器突然响起。
“……能。”阿黎什放下了小熊。
“实验对象石嘉报废,你成为了最后的实验对象。”比起改造人,通讯另一头的声音更像一台机器人。“接下来我们将进行最后的实验,由于常年没有得出结果,外加我们的罪行彻底暴露,这个实验室将在今晚关停。我们决定将在实验过后让你恢复自由。”
痛苦。
“没关系么,让我走?”
“实验结束后,我们将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余生都会在监狱度过。所以我们集体决定自尽,你的存在已经与我们无关了……还是说你想和我们一起?”
“不用了。就算死也不打算和你们死在一起。”
“好,那接下来进行最后的实验。”
────
压强比以往更高了,仪器的触感也更加冰冷。阿黎什无数次进入到“高塔”之中,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惆怅。结束之后,自己就可以离开了,该做些什么?要去往哪里?自己还算不算人类?还有地方给自己回去吗?
啊,好痛苦。
咣当。“高塔”关上了舱门。几十个座位绕了中心一圈,如今只剩下阿黎什一人,她坐上那个写着“亚离舍”的位置。她与它连接,身体逐渐失去知觉,意识开始上升。
以前发射意识是什么感觉来着?明明昨天才做过一次,她开始回忆,非常久违地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每次发射意识,就像在做一个无聊的梦。狭隘、黑暗、填满了诙谐。能看到一个人,一个孤独的背影,不知为何。阿黎什总是希望他转过身来。
“实验对象已经进入[中枢],全体成员开始最后的实验。”
但是这次,有点不一样,不太对劲,但又非常对劲。有体温,有动静。这是阿黎什第一次在这里感受到存在。随着,意识达到终点,眼前是漫天银河。阿黎什,伸出了手。
她的意识在星穹顶端腾飞,穿梭在晨星之间。沾满整个银河的流光在她眼前划过,一道耀眼的光慢刺入她眼眸。
是痛苦?
是家。她看到了一个家,可以躲藏,可以休息,可以安心哭泣的家。她的双眼开始盈溢,她奔向那道光,那梦寐以求的存在。
家在前方。
她在浩淼的宇宙中狂奔,沿着流光的轨迹,爬上一层又一层的天空,走过了数亿道银河,数亿个星系。
阿黎什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一座焦黑的残骸,被遗弃多年的土地。爸爸妈妈曾住在这里(不),这里是她曾经的家(不是的),妈妈把墙刷成金色,她说这是太阳的颜色(从没有过!)。
她小心地沿着弯曲的楼梯走去,无数次暴风雨已经浸透木板,楼梯的扶手非常熟悉(陌生)。
回忆中快乐明媚的微笑与现实中的残骸对撞,阿黎什留下了泪水,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但她却想不起来。
通往房间的门已脱轴倒下,房顶也塌陷,她的眼睛被吸引到房间的角落,那曾是她睡觉的地方。一张被熏黑的小床摆在那。她走近了一些,终于,她看到了床边墙刻着的名字:
石嘉。
“我是石嘉?不,不对,我是阿黎什。我是……我是,我是洛柯,多妲?啊,啊,对,我是……我是……石嘉,我是帕缇穆丝……我是,我是,我是……”
恶心。她撕扯自己的面庞,别人的记忆不断拥入她的大脑,父母在失控的电车中将自己紧紧抱住;参加完母亲的葬礼,打开冰箱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留下的纸条;哥哥说自己去找吃的,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叔叔说要带自己去找妈妈;奶奶挡在了自己和匪徒中间;一场爆炸,一地尸体和人的碎块;卡车撵过了六个月大的妹妹的头;父亲从母亲手里把我抢走,卖给了别人;家里人全走光了,只剩自己一个人,永远地孤独
孤独。太孤独了。
所有人的苦涩孤独向她袭来。她仰头对天哭喊。这不是人能忍受的感觉。没有人能感受得到。那么多的痛苦,共同的痛苦。喊出满心的同情,彼此深切的悲伤。不仅仅是她,还有别的人类、动物、怪物……都在哭喊,宣告他们共同的孤独。
─────
“没救了。”
“可惜。居然在即将触碰天外时被中枢残留的意识俘获了,悲哀啊,退化成某种不可分的人格,污染了原始心智的纯粹。已经没法进一步探索了。”
“到此为止了。”
“可惜啊。我们太乐观了。”
“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窥见世界真相。”
“全都没意义了。”
实验室里人头攒动,你一句我一句宣布着失败的话语。失败的遗憾和无法继续探索的悲伤在空间不断扩散,有的人已经举起枪,有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药瓶。
痛苦。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没有什么苦尽甘来,不存在什么自我实现,一切探寻和追求都不存在意义。
留给他们的只有无尽的虚无。
先前与阿黎什通话的那个人,在自己的随身物品中疯狂地摸索,疯狂地翻找着什么。找后备手段?找他的良心?
哦,原来是他的通讯器。
“打开舱门。”他对着话筒讲道,喇叭将他的声音传达到整个实验室。“立刻进行人工手术。将亚离舍原先的器官全部装回去,并保持着意识的连接。”
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后,整个实验室又开始有序的周转开来。
“用曾经的器官刺激她的深层印象,期待她的大脑自行修复意识。然后将她藏在下水道的观察区,把所有能源转移给她进行生命维持,实验对象成功接触到天外世界,我们已经没有理由放弃了。各位照顾好自己,等我们从牢里逃出后,再继续实验。”
在这之后。
便是七百年的孤独。
─────
“综上所述,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机器人还是人类。”她像是在茶余饭后说些人生经历
对我来说却是怎么也没法消化干净的悲伤故事。圣在安慰听哭了的约尔德,她听到中途的时候就已经控制不住情绪了,擦鼻涕或泪水的纸团层出不穷,圣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用让纸团自己飞到垃圾桶。
“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呢。”哀叹天也闭上了眼睛思索如何反应。
朵洛丽丝仍然贴在我的旁边,但是抓着我的手更加用力了。刚才那一段回忆让在场的各位都不太好受的。
“……”阿黎什也理解了现在的气氛。“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的。”
我本想说点什么,一旁哭成泪人的约尔德站了起来。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给阿黎什来了个大大的熊抱,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她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没事了,阿黎什,没事了哦,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我们的典狱长会罩着你的。”约尔德边哭边说,可能是情绪激动的原因,她的用词有些粗俗。“再也不会有坏人伤害你了,家里的姐姐们也会帮你的,而且,而且,寂寞了的话可以找我们聊天哦,我们都很健谈的。”
健谈?确定?
“昨晚有好好睡着么,要,要是睡不着的话……呜呜呜呜呜……”说着她自己又大哭了起来。“呜啊啊啊啊,要是睡不着的话就来和我一起睡吧,我给你讲故事。”
阿黎什也呆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可能是被约尔德的热情给吓到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人当小孩一样对待。又或者是约尔德胸前的巨物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那,那个……约尔德小姐…等,等下。”完了,她好像真的被埋在约尔德胸里喘不过气了。
“呜啊啊啊啊,以后寂寞了一定要跟姐姐说啊。”约尔德也在情绪中彻底失控。
“谁,谁来让她,松手。”她开始求救了。
圣在收拾垃圾桶溢出的纸团。朵洛丽丝又回到了她脑子里的二人世界,哀叹天在擦着白板,打算给今天做个收尾。
“明天我们去看花好不好,呜呜呜呜呜,明天带你去看姐姐种的花,教你煮煎饼,教你织衣服。”
“花就算了。别的……都行,你先放开我,明天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好像真的难受的不行了。
“不挺好的么,给缺乏关爱的孩子一点小小的母性震撼。”哀叹天擦完了白板,临走时还说了这么一句。
“你走什么?”
“会议结束了呀,圣都回房间了。”
“今天你值班。”
“啊,故事听太久我都忘了。”她开着轮椅转个向回到我旁边,顺带解开身上的大衣并放在一边,露出了里面的女仆装。而我也给身旁的朵洛丽丝一个眼神的示意。
“约尔德小姐。”朵洛丽丝开口道。“时候不早了,该让典狱长和阿黎什回房间休息了。”
“唔?嗯……嗯……”她回过神来,松开了抱住阿黎什的手。重获自由的她开始大口大口呼吸的空气。
约尔德就这样哭着离开了会议室,朵洛丽丝不情不愿地替她拿着纸巾。
“我还以为长存者不用呼吸。”
“咳,咳……但是会痛。”她捂着胸口直咳嗽,约尔德情绪激动时抱得确实很紧,因为是过来人所以能理解阿黎什的感受。
“话说……你这一身是什么情况。”阿黎什看向哀叹天身上的女仆装。
“眼红么?别担心,你也有哦。”阿黎什不解的歪头。“哎呀,我刚刚没说么,明天就轮到你值班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