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通风管往上爬,抹了油的铁架发出让人头疼的摩擦声。出口投下的亮光是那么遥不可及,她和同伴们每天都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穿行。
阿黎什腿和手臂上的肌肉已经爬的火烧火燎。终于够到了同伴伸出的手臂。
“真的要去么?”她的声音稚气未脱。
“当然要去,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从他们那里拿到吃的了。阿黎什,你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不记得了。”她凑近了点,不让城市的噪音盖过她的话。
同伴笑了笑。转身看向这震耳欲聋的世界,高速列车在城市中轰鸣,各种楼房搭建发出刺耳的咆哮。大街小巷喇叭的叫卖,鳞次栉比的店铺吸引顾客的音乐……无比的杂乱又喧嚣的世界。自阿黎什记事以来就一直如此。
她的脑海里还记得父母的轮廓,她肯定是见过父母的,阿黎什这么想。但自己为什么变成了孤儿呢,是父母发生了什么意外,还是抛弃了她……以前她纠结这个问题,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最后泪流满面着入眠。一直到她觉得无所谓后,她才学会睡个好觉。
孤儿院的院长是个东方人。这个时代的人命不值钱,即使文明已经足够发达,主流社会却跟疯了似的,不断消耗着物力与人力研发着什么。很多小孩早早就没了父母,光是这家孤儿院就有几百个人,资金来源是一些家族集团。但是随着时间孤儿越来越多,资金越来越少。那些富有的上流社会终于觉得,他们付出足够的金钱来弥补自己的内疚。就这么多了。
院长是在孤儿院没钱后唯一留下的人。她说自己是东方的一位公主。但阿黎什怀疑那不过是个故事,用来吸引人们的捐赠。但她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她说她不愿意在宫殿离度过无聊的一生,要来看看外面的世界。阿黎什没法想象居然有人会放弃那样富裕的生活。
不会挨饿,不会受伤,不用在路边睡觉。这个世界原来不是只有痛苦啊。在自己不在的某处,还有那么漂亮、幸福的世界啊。
孤儿院的每个小孩都听过院长在煮饭洗衣时唱歌。她的歌声无比美妙,阿黎什不止一次的被她抱在怀里,听着她的摇篮曲睡着。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她再也唱不出来了。
“等我们拿到食物回去,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同伴叫嚷着,像是给自己打气。他们都叫院长妈妈。唯独阿黎什不这样叫。
他们走到一个位置,带头的指了指旁边那个没有封口的下水道。阿黎什第一次进下水道时吓得肚子离翻江倒海,不过现在她可以了。
管道里满是有毒污水的臭气,好在基本上是干的,而且非常的大。说明这里平时排的烂泥抽水非常多。
“我们往哪走。”阿黎什问同伴。
“往泵站方向,提供食物的人就在那附近。”
他们继续往前走,脚下开始震动,能听到碎石零落的声音。
“大地又在说话了。”
“说了什么?”阿黎什问。
“我不知道。但是妈妈知道,妈妈说自从城市发展后,这片大地一直伤心到今天。悲伤积累的越多,地面就会哭泣,于是就会震动。”
“这样讲大地好像是活的一样。”
“或许吧。”
阿黎什长这么大只来过几次城市外围。但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印象,灰头土脸累死累活的搬运工,排满工业废水和废气的化学工厂,灯光闪烁的偏远实验室,压抑的景象比比皆是。
一行人从水道回到地面上,绕过人群和大道。阿黎什很快就看到了她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群人。
这世界上有谁不希望能够拥有更多?谁不希望有能力过得更好?可这世界最残酷的现实就是,一个人活得体面与否完全看生得好不好。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处境都是凑合的态度。但阿黎什是渴望过的,在某个地方,与自己记忆中父母的轮廓重叠,和一个爱自己的男人牵着手,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在月光下享受美餐,随心所欲,无话不谈。她渴望这样的一生……她曾经这样渴望过。
他们被骗了。明明生活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却对人的卑劣毫无察觉,是食物的诱惑太过纯粹,还是妈妈的病情刻不容缓?都已经无所谓了。
等她再次醒来,耳边都是咒骂和咳嗽。这里的空气比城市还要难闻,每呼吸一口肺里都像是在打仗。她的同伴们不见了,自己和几十个不认识的孩子关在一个,牢房还是禁闭室的白色房间。透过正面的落地玻璃,发现周围全是同样的房间,远远的能看见同伴的身影。
但她声音怎么也没法传递过去。白色房间的金属墙壁严丝合缝,光源只有头顶的灯。她看着其他房间的同伴,他们从苏醒时的惊慌失措,到挣扎无用的嚎咆大哭,再到现在的失魂落魄,过程足足不到三天。
寂静。阿黎什再找不到别的什么词来形容,所有小孩不是在地板上躺着,就是在角落抱膝。每周都会有人从房间里抓走几个孩子,那些孩子去干嘛了,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回来过。恐惧在空间发酵,很多孩子不可避免的被恐惧压垮,然后崩溃。他们试着绝食自杀,但最后还是吃了他们每天送过来的干面包,味道没比原先吃的蟑螂老鼠好多少。
阿黎什很安静,从第一天进来就一直很安静。她看着自己房间走了一批又一批人,又看着新的孩子进来。也许是因为没有存在感,他们才老是把她看漏掉。
她在夜里偷偷唱歌。这是院长教她的。
阿黎什不明白歌词,但她半唱半念,词句像蜜糖一样潺潺流淌。这些音符是她仅有的温暖,在房间里盘飞轻转。她的歌声渐高渐亮,仿佛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关于院长,关于父母的回忆冲进了她的五脏六腑,一股莫大的悲伤袭来。
她的歌声停下了。她不敢再唱了。
阿黎什的泪水滚滚而出,但不止她一个人在哭,房间内几十个小孩早已泣不成声。
“您在哪里学的唱歌?”阿黎什问院长。
“小时候,我母亲教的。”院长说:“她是那种……老派的隍岱人,但她的歌声比我强太多了。”
“那首歌很美。”阿黎什说。
“南叙的每首歌都很美,但也很忧伤。”
“为什么?”
“因为南叙人觉得语言很无力,字面的意思无法传达自己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们喜欢唱歌,歌声越美说明人内心想说的话就越多,这种美,实际上是一种孤独。无比忧伤的孤独。”
阿黎什不是很明白,她还想多问问院长几句。但院长已经没办法为她解答了,而这个问题也已经不重要了。
终于。几年来她用衣布上吊,用碎碗割腕未遂后,阿黎什总算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求死的她知晓了他们将孩子关押在这里的目的。那是一个疯狂且又纯粹的科学实验,他们想把人的意识发射到星空,替他们看看身处的世界之外有什么。天外的世界,那是人类文明发展至今也没有攻克的难题,无论运算出多么合理的数字,论证出了多么完美的成果,人类对星空的探索全部以失败告终。就好像这个世界之外,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们一样。
于是,他们想到了一个新的点子。把人的意识发射上去,去到世界之外一探究竟,也许这样就能找到克服的办法。可是这样还不够,人的身体在仪器的启动过程中就会崩溃。连接着人体的仪器将意识从身体分离,再用庞大的能量引导至天外,在保留意识之前,人体却无法接受这种能量的负荷。
碰壁让这群科学家进一步迈入疯狂。他们将人体器官从上到下彻底用机械器官替代。把人的意识进行数据化,重新输入到新的身体。但是,大部分人都会出现排斥反应,意识涣散使得机械脑死亡,因此他们只能用大量的数据进行除错,赌那极小概率出现的适应个体,因此需要大量的人命堆叠。
科学权威默许了他们方案,纵容他们用无所归依的孤儿进行实验。阿黎什和她的同伴就是其中之一。
至今为止已经多少孩子惨遭毒手,几千几万,还是更多?已经无所谓了,与其在这丑陋的世界死皮赖脸的活下去,未来一定有更多的悲伤和痛苦等着自己,就此死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可惜事与愿违。
阿黎什活了下来,站在几十万个孩子的尸堆之上,她的改造成功了,存活下来的几个孩子中,阿黎什意识保留的最完整,与新身体的适配度最高。
而这之后才是真正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