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般话语的胡大娘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看向了王六郎:“怎么?这是你妹妹?没和你妹妹说?”随后仔细打量了谢鸣珂一番,觉得她虽面黄肌瘦,可双眼灵动,骨形皮相也算不错,的确是个好苗子,急忙说道:“要不你们兄妹二人一同卖给我吧,我这里把你们一起送进裴家,好歹是有口饭吃,你们兄妹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王六郎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立刻反驳道:“这是我们城中官员的女儿,是要前往京城投靠亲戚的,胡大娘莫要乱说。”
胡大娘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倒也没说什么,招呼了两声后起身去了里屋。
王六郎见她走了,面向谢鸣珂仔细嘱咐道:“一会你拿了钱就去西坊找鹰洋镖局,路上不要乱跑,如果有什么不对,立刻大喊巡街的官差。”
许是经历了一回祸事,现在的王六郎虽然年幼,但说话行事有模有样,成熟的很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谢鸣珂没有顺从他的话,而是一把将他手中的身契抢了过来,粗粗扫了两眼,便立刻质问道:“王六哥,你确定要自卖自身吗?这等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既如此,我不去京城了,六哥你也莫要卖身。”
王六郎见谢鸣珂这般反应愣了一下,想了想心中也明白了七八成,估计小姑娘接连遭遇祸事,被吓着了,现在又得知自己一个人上路,有些怕,才有了这般反应。
想到他便安慰道:“没事的,胡大娘是送我进裴家做书童,因为我能识文断句,想来平时也不会有什么苦活,只是陪着主家读书而已。等你到了京城,让孙家抓紧派人来这接我即可,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
谢鸣珂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王六郎。
如果她真是那个不谙世事、娇生惯养的小女孩,听到这番话一定会泪洒当场,三步一回头地向镖局走去,可她不是,上辈子作为王府最大的话事人,又无王妃,上辈子不知道整理过多少身契宗卷,不可能不知道卖身给主家做仆役的,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扬起了手中的契纸:“王六哥就别唬我了,书童不是伴读,哪里有仆役不用干苦活的?卖进主家里再想出来,太难了,我不答应。”
前世谢鸣珂看惯了这种生离死别,但不代表已经被磨练的铁石心肠。自谢母离世后,就一直是王六郎照顾她吃住,虽说不是事事周全,但也是一份恩情。
更何况两人相互搀扶甚久,没道理用他这般牺牲去换一个前途未卜的明天。
王六郎今年十岁,许是天气寒冷,又或是其他原因,现在嘴唇都已经有些发抖,不过他还是好生说道:“咱们身上已经没有盘缠了,不去裴家,你我二人连饭都吃不起了。我认字,去裴家也不会像普通仆役一般,你抓紧去京城,找到孙家帮我赎身才是正道。”
“赎身之后想必定北城也收复了,我家城中还有些庄子土地,届时我去府衙重订契书,还了孙家人情后我自会读书科考,若是中了状元,这不是更好?”
谢鸣珂摇了摇头:“状元哪是那么好考的,王六哥,如果孙家不认我这个孤女怎么办?难不成你要一直呆在裴家.....”
话还没说完,谢鸣珂觉得有点异样,摊开卖身契仔细阅读了一遍,直到那行“今有定北府王家子弟王九渊”时,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王六郎。
王六郎被她这眼神吓得一愣:“怎么了?这契书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有大问题,谢鸣珂心里说道。
王九渊、定北城、裴家、孙家、谢氏女....
一旁的王六郎只见她手关节已经已经因用大力而泛白,满心疑惑的他刚想开口问道,却看到谢鸣珂已经闭上了眼睛。
王九渊......
真的是她知道的那位王九渊。
后世史书公认辽怀宗、辽恒宗、辽武宗三朝中最出色的臣子,也是大辽中兴时,功劳最大的臣子。
《辽书·妙识传》中记载到,王九渊,字妙识,曾经全族覆灭,只能插标卖身,后得贵人青眼,主家遂资助他入学科考,后三元及第,安抚流民、南平叛乱、疏通水患、北收草原,最后官至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兼任御史大夫,加授金紫光禄大夫。
这就是历史上王九渊的功绩。
但史书上也说,王九渊虽有治世之能,确实为权相,常怀私心,朝堂之上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挪用公款、贪污赋税、及至最后把持朝政、欺瞒圣人,将叛乱的卫拉特部落夷平三族。
也正是因此他才褒贬参半、毁誉不一,即便是到了后世的大梁,也常有大夫学子因为对他的认知不一样,从而在不同场合争论不休的。
谢鸣珂死死捏着手中的卖身契,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一口气。
如果他真的是王九渊,那.....自己现在岂不就是话本戏曲中的“谢氏女”.....
一时间谢鸣珂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
谢鸣珂从小不愿听书看戏,等到束冠后更是直接入了军营上了战场,三五年能休沐一次都是常事,哪怕后来调职回京,也一直对那些闹腾的东西不感兴趣。
不过受幼年好友的影响,他倒是对杂学野史、地理水文等这类杂书特别感兴趣,更是常去昭文馆翻阅前朝各类奏疏草稿、信件往来,倒真的拼出来坊间最为出名的曲艺“状元郎巧证他人妾”背后的历史真相。
这戏在大梁一朝算是老幼皆知,上到明堂天子,下到贩夫走卒,无论什么地方的人,都能给你哼出来几句,或许是传唱的人多了,这戏也就有了不同的版本、不同的结局。
戏曲大致讲述前朝名臣王九渊少年磨难的故事,说是他全家尽遭屠戮之后,四处流浪,见惯疾苦,幸得一队护佑官家小姐谢氏入京的镖师收留,这才结束了乞食为生的日子。
入京途中王九渊与这谢氏互生情愫,半途之中谢氏赠以玉佩聊表心意,王九渊身无长物,只拿出一个乞讨之时的破杯作为表记,谁料镖师中竟有人与人牙子相互勾结,掠了这谢氏,王九渊于是深入狼窝前往搭救,嘱咐小姐前去报官,自己则留下来与人牙子周旋。
谁知小姑娘自此杳无音讯。
王九渊被人牙子抓获被卖之后,辗转间又吃了无数苦头,后因聪明机警,被贵人买在身边,再后来得遇伯乐,受主家资助科考连中三元,赴了琼林宴之后,才无意间得知了谢小姐的消息。
原来自那日解救后,小姑娘的确前去报官,当时官衙之内,一众官员正设宴于公堂之上宴请京城豪商孙老爷,那孙老爷见她虽面黄肌瘦,可这双眼仿若古书上所说的剪水双瞳,遂大喜,强带回京纳之为妾。
王九渊此时已经功成名就,现如今得知消息后怒火中烧,只是那妾室死活不认自己就是那手握破杯的谢氏,王九渊一心只想扳倒那孙老爷,在公堂上拿出了当时两人交换的信物,即坐实了妾室的身份,也证实了孙老爷的恶行。
只是这评书的最后却有所不同,皇宫大内说的是谢氏见孙老爷伏法后自觉已是残花败柳,随即投湖自杀,王九渊迎娶恩公之女裴氏,得高官厚禄,端的意气风发。
梨园楚馆中却说这孙老爷伏法后,王九渊于京城购下宅子,养她于正室之外,自己却结发于恩公之女,得高官厚禄,光耀门楣。
至于这民间百姓口口相传的,则是那公堂之上孙老爷在菜市场斩首之后,状元郎深夜前往恩公府。翌日后,这恩公府内多了一位闺阁千金,民间少了一位丢失清白的女子,状元郎自此得人间四幸事中的两幸,可谓是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