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京师。
风雪挡不住人潮。
街上到处都是鞭炮之声。
随处可以看到一脸喜气洋洋的行人。
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抖擞着精神,见了面道一声新年好。
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来到了酒肆的二楼,四下里看了看,走向窗边位置,将头上棉帽摘下来,坐下来,瞥一眼外的天寒地冻,抱怨道:“挑的好地方,风是真好。”
他的对面,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书生拱手道:“寒涧,别来无恙。”
林寒涧叹气,搓了搓手,对着手心哈一口热气,看着书生说道:“你瘦了。”
“哈。是啊。”书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红折子,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林寒涧狐疑的拿起折子,展开来,看了看,讪笑道:“李若曦终于得偿所愿了。”说罢,将红折子收入怀中,自顾自的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又重重的放下酒杯,再抬头,看着面前书生,道:“乐天啊,你……”抿了抿嘴唇,苦笑道:“行吧,恭喜了。”
石乐天也喝了一杯酒,盯着面前的菜肴,却没什么食欲。“走南闯北的感觉,如何?”
“辛苦,却也乐在其中。”林寒涧道:“以前呐,靠着老爹吃饭,浑浑噩噩,也是逍遥。如今真正自力更生了,虽有诸多难处,可想想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为林家尽力,倒也是斗志昂扬。”
石乐天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也去了许多地方。咱们这大梁天下,自诩盛世,可还是有很多地方的很多人,饭都吃不饱。甚至还有人衣服都没得穿!你信吗?哈哈!有个山村里,俩兄弟穿一条裤子!谁有事,谁穿了裤子出门!”说着这话,石乐天脸上的笑容很灿烂,仿佛是在说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林寒涧可不认为石乐天真的觉得好笑,他看着眼前的老友,总感觉许久不见,老友的性子愈发沉闷无趣了。忽然想起当初在昭和的闲暇时光,那个时候,偶尔会与石乐天和燕晴一起闲聊。那个时候的石乐天,难得的性子开朗了许多。燕晴那喜欢胡闹喜欢瞎扯又洒脱自在的性子,仿佛会传染一般。短暂的日子,却是那么的让人怀念。至如今,却是……
犹记得燕晴开玩笑一般的说过一句话:“从来忧国忧民之士,俱为千古伤心之人。”
当初林寒涧尚不以为然,如今看到石乐天,不由叹服。想了想,说道:“所以啊,我在拼命的做生意,赚的钱,多少拿出来一些,总能让不少人吃饱饭。”
“可人呐!是人呐!”石乐天说着,哈哈大笑。
林寒涧不解。
石乐天又道:“人啊,不是猪!不是只吃饱了就行的。”再灌一口酒,石乐天继续说道:“天下最富庶之地,莫过于江阳二州。上个月,我在阳州,遇到了一个乞丐。那乞丐竟然在地上写字。啧,字写的真好,石某自愧不如,文采也好!”清了清嗓子,石乐天念起了那乞丐写的字:“余本江州好儿郎,家有贤妻美娇娘。忽有一夜将军来,从此书生乞苍黄!”
一首打油诗罢了。
平仄都不规整。
与“文采”毫不相干。
但林寒涧明白石乐天的意思。
“好诗!”石乐天拍了拍桌子,毫不在意周围食客的目光,大声的赞道:“尤其最后一句的那个‘乞’字!是乞丐的乞!不是祈祷的祈!” 叹一口气,仿佛引了琼浆玉液一般,摇头晃脑的念道:“天有罚神执钺刑,地有钟馗惩邪灵!唯叹人间空有令,载歌载舞唱太平!”
林寒涧沉默不语,只是拿起酒壶,给石乐天倒酒。
石乐天呼出一口气,又讪笑道:“书生意气!图发牢骚罢了。”
林寒涧笑着摇头,问:“娶了李若曦,是要走仕途了吗?”
石乐天不答,只是喝酒。看着窗外的热闹,听着街上的喧嚣,过了许久,才说道:“亦是良人。”皱了皱眉,自嘲一笑,又道:“不怕你笑话,之前,我幻想过娶了燕晴。可惜……她……死了。”
林寒涧低着头,笑道:“笑话你,我没资格。”喝一口酒,抬手在额头和眼睛处抹了一下,“唉,不胜酒量啊,竟是有些晕了。”说罢,却是又给自己倒酒,抬眼看着石乐天,道:“过年了!不提那些了!今日不醉不归!明日我还要带着商队去荆州。”
石乐天也提了精神,与林寒涧碰了杯。
一杯酒下肚,林寒涧问:“考虑清楚了?真的要娶李若曦?”
石乐天沉默不语。
楼下。
一群孩子点着了鞭炮,之后捂着耳朵躲到一旁。
啪的一声响。
鞭炮响了。
吓得刚好经过的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哆嗦了一下。
男子五十余岁了,生的虎背熊腰,脸上也带着凶相。可就是这样一个魁梧男子,竟被一颗鞭炮吓了一跳。着实有些哭笑。他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孩子,眼神里带着杀气,吓得一群孩子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一个年轻人追上来,走在男子一旁,看了看男子,皱眉道:“天狗叔,大过年的,回吧。”
天狗面色阴沉,并不吱声。
“天狗叔,就算你要为殿下报仇,也不能再这样了。”年轻人急了眼,却又不敢大声说话。“你上次差点儿把皇后的亲哥给打死,要不是武帅力保,可就……你想害死大家吗?”
天狗怔了一下,神情缓和了一些,说道:“旺财啊,你回吧,我就是想去找老吴说说话。”
年轻人怔了征,讪道:“那行吧,我陪你一起。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管家了。不过先说好了,见了管家,你可别再跟他练手了。他现在呀……打不过你。”说罢,抬眼看到前面有个跛子一瘸一拐的从街口走出来,正在到处张望,随即冲着那跛子喊道:“旺财!这里!”
一辆马车从一旁经过。
马车的窗帘被人掀开,青衣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天狗的背影,眼神中多了一份怜悯。
这个晋王府的侍卫头子,曾经让人谈之色变的狠人,竟是因为没能护住少主,怒急攻心,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据说,他早年丧子,之后便一直将少主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
可怜如今他的少主,也死了。
马车是朝着皇宫方向而去的。
大路朝天,更朝着这煌煌盛世的大梁皇宫。
皇宫大门一直敞开着,可却并非任何人都进得去。
比如青衣。
原本,他是想进去看看的。
他很好奇,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惜,自己谋划多年,却最终沦为笑柄!
秦王竟然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造反!
真是可笑!
“冰糖葫芦!有冰糖葫芦!”一声声叫卖声,由远及近。
青衣叫停了马车,买了一根冰糖葫芦。
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在皇宫外很远的距离停下。
青衣掀开窗帘,远远的看着皇宫大门,手里紧攥着冰糖葫芦的竹签。
他发誓,终有一日,自己会让大梁帝后在皇宫大门口跪迎自己!
然后亲手砍下他们的头颅,祭奠自己失去的一切。
……
遥远的山谷中。
燕晴将一根番薯插在了堆好的雪人脑袋上。
“哈!老头儿!看看!”
一旁,老汉陷在一张做工粗糙的躺椅中,无力的笑笑。
他的头发,竟是全黑了。
很神奇。
燕晴问过原因,老汉说“回光返照”。
燕晴觉得有些扯淡,却也想不通。
老汉的烟瘾犯了。
可惜烟草没了。
老汉只能咬着烟杆儿过瘾。
燕晴走过来,对着冻得通红的手哈气。“老头儿,我觉得咱们可以离开了。”过去太久了,更自觉本事越来越厉害,燕晴也就越来越迫切的想要回到“人间”了。
老汉沉默了一阵儿,说道:“你走吧。”
“我走?你呢?”
“我走不动了。”老汉道。
燕晴皱着眉,十分为难。
她很想走,可老汉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教了自己本事,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终是不忍。
若是之前,老汉身子康健,又那么有本事,扔这里也无所谓。
可如今……
“我带你一起走吧。”燕晴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虚。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来,老汉的身子骨儿,经不起折腾了。
“不了。”老汉无力的摇头,“死在这里,很好。”
燕晴踌躇着,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之前还处处提防着老汉,甚至动过先下手为强的心思。可如今,老汉都要死了,仍旧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反而不仅救了自己性命,还悉心指点自己修炼《天姚诀》。自己虽然一直没有拜师,但老汉实际上就等同于自己的师父。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己不仅真正学了本事,还对《天姚诀》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
如果就此离开,不管不顾老汉的死活,岂不是忘恩负义?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可父母还在京城不知死活,死去的家仆还在等着自己去报仇,群龙无首的晋州三军的状况亦不清楚……
以前是能力不济,孤身一人很难走出大山。
如今翅膀硬了……
就要不管老汉死活,独自飞走了吗?
“你走吧。”老汉虽然虚弱,却异常平静。他望着清冷的天空,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人呀,总会死的。”
看他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大概没几天活头了吧。
燕晴叹一口气,走到老汉身后,拖着躺椅,将老汉拉回了茅草屋中。“还有半只野兔,给你熬汤喝吧?”
老汉叹气,道:“走吧,不用管我。”
燕晴不理他,径直去了简陋的厨房。
望着灶台里的熊熊火焰,燕晴惆怅的双手插在头发里,痛苦的发出一声闷哼。
丢下老汉,她于心不忍。
可留下来继续耽搁,她又心急如焚。
两难之下,如何抉择?
有那么一瞬间,燕晴甚至希望老汉赶紧死掉。
那样的话,自己将老汉安葬了之后,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离开这里了。
可咒着救命恩人死去,是不是太恶毒了?
但又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老汉对自己固然有恩,可父母之命,三军将士的安危,就不管不顾了吗?
又想起了来福和旺财被吊在城门楼子上的凄惨。
又想起了老吴蛮横的打断一棵树,拦住追兵的凶悍。
又想起了白鹿的那句“先走”!
还有魏庆书。
一个文弱书生,在关键时刻,不仅没有怨恨白鹿的抛弃,还勇敢的试图拦下密侦司的探子……
天狗应该是去救来福和旺财了吧。
面对火枪……
耳边好似忽然响起了枪声。
眼前好似真切的看到了中枪倒下的天狗……
面前灶台里的熊熊烈火,好似变成了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忽然,燕晴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
懵了一阵儿,才慌忙起身,掀开锅盖,窝里冒出浓烟。
一时忘了时间,竟是把锅烧干了。
野兔汤是没了,野兔肉倒是还有。
铁锅烤焦的野兔肉,其实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燕晴拿起陶碗,盛了一碗野兔肉。看到上面几块焦黑的野兔肉,觉得碍眼,赶紧拿起筷子,将下面的好肉翻上来。
“吃饭喽!”燕晴喊了一嗓子,笑嘻嘻的回到茅草屋里,“老头儿,你有口福了,我新发明了一种烤肉……”说着,燕晴抬眼看向老汉,却是愣住。
老汉瘫在躺椅上,手里最喜欢的旱烟杆儿脱了手,掉在了地上。
燕晴愣在当场。
老汉死了。
有可能是被燕晴给咒死的。
燕晴多少有些自责。
至死,燕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燕晴去捡了许多柴禾,搭了个易燃的木架子,将老汉的死尸抱起,放在木架上,又拿起装着野兔肉的陶碗,放在死尸旁。
别有风味的野兔肉,已经冻成了冰疙瘩。
老汉的牙口不错,应该咬得动。
实在不行,借一下阎王爷的油锅炸一下。
味道应该会更好。
看着老汉苍老的脸庞和满头的黑发,燕晴叹一口气,在雪地里跪下,对着老汉拜了四拜。又去厨房里生了火,拿出一根火把过来,塞到了木架子下。
昨日里就开始下雪了。
柴禾有些潮湿,不太好烧,甚至还冒起了一阵阵青烟。
燕晴被呛的直咳嗽。
也是没法,干脆又把茅草屋给拆了。
塞上一些干木头,总算是把火点着了。
看着火焰渐渐烧起来,又看了一眼老汉的遗容,燕晴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出了山谷,爬上一处山头,燕晴回头朝着山谷方向看了一眼。
生活了数月的地方,这一离开,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不知名的老汉,教导了自己这么久……
是不是应该把他的骨灰装起来,然后再立个碑?
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好像有些不合适。
唉!
虽说急着离开,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
燕晴又折返回了山谷,打算将老汉的骨灰装好下葬。
半道上还选了一块长石,辛苦的抱起来,踩着积雪回到了茅草屋处。
离得还有些距离,燕晴就发现了不对劲。
火竟然灭了。
柴禾到底还是太潮湿了。
幸亏自己回来了,不然将救命恩人曝尸荒野,可是要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