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进门,魏庆书就发现门房的脸色有些古怪。不过他实在是累了,也没多大兴趣过问晋王府杂役的事情,所以权当没看到,径直回房洗漱。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吩咐杂役端上饭菜。
看着平日里喜欢跟自己闲扯两句的杂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的样子,魏庆书终于忍不住好奇,询问道:“府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杂役愣了愣,有些诧异的看向魏庆书。“大人不知道?”
魏庆书讪笑道:“我在工地上忙活了一天,刚刚回府,哪里会知晓。况且,即便是早些回府了,有什么事情,你们也未必会通知我这个外人。”
“哦,也是。”杂役下意识的嘟囔了一句,察觉到魏庆书话里的不满,又赶紧赔了个生硬的笑容,继续道:“大人,京城又来圣旨了。”
“圣旨?”魏庆书皱了皱眉,又审视了一下杂役的脸色,问:“殿下又倒霉了?”
“嗯,王爷被圣上赐死了,殿下被贬为庶民。”
“啊?”魏庆书大惊,霍然起身。
杂役叹一口气,也确实如魏庆书所言,拿魏庆书当外人。对于晋王之死不想多言,道一声:“大人您慢用。”说罢便退了出去。
魏庆书呆了片刻,又缓缓落座。
抬眼看向杵在一旁的南柯一剑,魏庆书道:“为何会被赐死啊?不……不应该啊!”他虽然不太精通政事,却也觉得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皇帝不应该赐死晋王。哪怕是晋王有什么该死的行为举动,也应该以安抚为上才对。贸然赐死晋王,又如何安抚晋州三军?晋州的三帅十八将,跟随晋王多年,可是极为忠心的。晋王被赐死,他们如何会善罢甘休?
南柯也是刚知道消息,一向神情冷漠的他,依旧神情冷漠,不过眼神中也闪过一丝狐疑。他也觉得皇帝赐死晋王,又将燕晴贬为庶民的行为太过突兀且不合理。即便是皇帝觉得赐死晋王有利于国家,可皇帝对南平郡主的宠溺,是天下皆知的。突然间如此严惩,实在是匪夷所思。或是因为赐死了晋王,也就不再喜欢南平郡主了?
魏庆书又站了起来,出了房门,朝着后罩房走去。可眼看着要到后院门口了,却又驻足。他回头看向南柯,问道:“南柯先生,你觉得,我该以什么身份……嗯,什么态度去见殿下比较好呢?”
南柯先是愣了愣,不理解魏庆书缘何有此一问,不明白魏庆书又不是第一次去见燕晴,怎么忽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来。细一琢磨,顿时了然。“这个……”仅仅是了然了魏庆书的疑虑,却是无法做答。
“以女婿的身份痛哭岳丈身故……显然不合适。”魏庆书眉头紧锁的嘀咕着:“以晚辈的身份悼念一下?又好像……又好像有点儿……也不太合适。毕竟名义上,我还是晋王府赘婿。嘶……你说我见了……见了她,是照旧称呼殿下吗?她已然是庶民,胡乱称呼,怕是不妥。叫娘子更不可能了。叫燕公子?会不会让她以为我幸灾乐祸……小人得志?燕兄弟?也有点儿……”
南柯嘴角抽搐着,不知道如何作答。
这种事,他又没什么经验,实在是给不了魏庆书什么建议。
魏庆书又叹了一口气,瞎琢磨了一阵,也没个头绪,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后院。
天色还不算太晚,燕晴还未入睡,此时正在院落里躺在一张胡床上吹着风。白鹿手里拿着一把团扇,站在一旁帮燕晴驱赶着蚊虫。
看到魏庆书过来,燕晴倒是并不意外。
魏庆书走到近前,拱了拱手。“你……还好吧?”他终究是没想到该如何称呼燕晴才更合适。
“嗯,还好。”燕晴看了看魏庆书,想到对方应该是来悼唁“亡父”的,应该给予起码的尊重。便坐起身子来,吩咐白鹿搬来一张椅子。“坐。”
魏庆书迟疑了一下,还是坐在了椅子上。“那个……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燕晴看出了魏庆书似是有些尴尬,她自己何尝不也尴尬。父王到底死没死,她心里没底儿。所以,听到魏庆书这般话,一时间她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更不知该如何表现。哀伤一些吗?她更相信父王未死,所以哀伤不起来。淡定一些吧,又好像很不孝。
忽然想到魏庆书“晋王府赘婿”的身份,竟是心生同情。
成亲那么久,都没机会碰一碰妻子,甚至妻子还是个“男子”。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确实值得同情。
燕晴叹一口气,好心的提醒魏庆书道:“你应该上奏皇帝,撤了当初的旨意,不必再做晋王府赘婿了。”
魏庆书闻言,愣了一下。
对啊!
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早该如此呀!
虽说自己一直不太在意什么名声,可当一个男子的赘婿,总也不合适呀!自己总归是要成亲生子,传宗接代的,有圣上的旨意在前,自己若要再婚,总也要请示圣上……
只是……
此时这般做,是不是有点儿乘人之危的意思?
岂是君子所为?
可总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吧?
但是,自己若是痛快的应下来,眼前这个漂亮人儿……
“嗯……此事,倒也不急。”魏庆书决定岔开话题,“你是王爷独子,王爷身故,是不是要回京?”
“皇帝没让我回京。”燕晴说的是实话,但事实上她也不打算回京。即便是皇帝让她回京,她也不敢回。如今,于她而言,带着一众护卫和三帅十八将远离京师,才是最安全的——不论造反与否。
“此事,道理上无需圣上恩准,但……你身份特殊……上书请示……嗯,距离太远,往返也要许多日了。如今天气还有些热,怕是……秋老虎也是厉害,我在工地上,每日里也是晒得难受……”魏庆书说着说着,心里暗骂自己太蠢。这都在胡扯些什么呢?怎么莫名有些心乱呢?看着面前坐在胡床上的燕晴,他竟是冒出一股冲动,想上前搂住燕晴柔弱的身子,想好好的安抚一下她受伤的心灵……
她如今不再是高高在上,成了庶民……
若是自己对她示好,被拒绝的可能应该……
无耻之尤啊!
竟然想乘人之危!
当真小人行径!
不不不!
岂止是小人!
她是男子!
自己焉能对她示好?!
嗯,只是表示善意,并没有别的意图……
唉!到底是男子,举止有些粗鲁,竟是叉着腿坐着,上衣下摆也撩在一旁,十分不雅……
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真是荒唐!岂可如此!
燕晴正在琢磨着京师的事情,倒是没注意到魏庆书口中的胡言乱语和古怪的脸色。若是平时,她根本懒得坐起来招呼魏庆书。此时表面上的尊重给了魏庆书,但心思却是神飞天外。
如果父王没死……
如果父王真死了……
如果造反……
如果带领三帅十八将回到晋地雄踞一方……
忽然又回过神,燕晴发现自己与魏庆书竟是就这么干坐着。
好像有点儿失礼。
对方毕竟是来悼唁父王的。
“白鹿,怎么不给魏大人奉茶?”燕晴斥责了白鹿一声。
魏庆书终于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忙道:“不用不用!”说着,竟是起身。“那个……不早了,我回去了。”犹如落荒而逃一般,匆匆回到内院房间里。坐下来,魏庆书愣怔一阵儿,懊恼的抬手拍了拍额头。也不知是懊恼去了燕晴那里,还是懊恼回来的太早,抑或是懊恼自己的胡思乱想。
……
天色已经黑透了,燕晴依旧躺在胡床上发呆。
她在等着老吴。
直到夜深人静,老吴才回来。
他带回来的消息,让燕晴有些失望。
“那姓苏的身手不过中上,但警觉性很高。”老吴说道:“不太好下手。而且他一直跟金不换在一处,身边的护卫也没断过。一帮护卫倒是不值得在乎,可对付他和金不换二人,我没什么把握。”
燕晴皱着眉头,十分不满。“如果连一个绣花枕头都杀不了,我们拿什么震慑皇帝?”
“绣花枕头?”老吴有些哭笑不得,“他跟殿下你可不一样。他……咳,我是说,他没资格跟殿下比。但是……嗯,他能当御前侍卫,又深得皇后重视,不可小觑。”
“那就更要杀他了!”燕晴道:“这叫杀鸡儆猴!你那个杀手朋友呢?上回吹什么杀不了青衣提头来见呢。我不要他脑袋,把大侄儿给我杀了就行。你们俩联手,总不能还搞不定吧?”
老吴干笑道:“试试看吧,今夜我出手了一次,怕是已然打草惊蛇,以后再想动手,就更难了。”
燕晴鄙夷的瞅了瞅老吴,道:“不是我说你,你跟天狗比,差远了。”
老吴没好气道:“那是,论及卑鄙,我自是不能跟老狗比。刺杀这种事儿,我不擅长。”
“嘿,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你擅长什么?”
“我擅长……算了,年纪大了,什么也不擅长了。”老吴有些丧气,当年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往事,也没兴趣再提。沉默了片刻,又道:“殿下,我又认真想了一下,也跟来福、旺财以及几个信得过的护卫聊了聊,觉得这事儿啊,太过蹊跷。”
“怎么说?”
“您看,皇帝来了圣旨,声称已经杀了王爷,却又只是将您贬为庶民。皇帝就不担心您带领三帅十八将造反吗?”老吴沉吟道:“王爷对造反讳莫如深,认为造反必死无疑——咱们就当王爷认为皇帝的武力强悍,能碾压晋州三军。可是……即便如此,三军过境,总也会杀伤无数,闹得民不聊生吧?皇帝何以好似要逼迫殿下造反一般?”
“也可能皇帝那老小子觉得我是个无能之辈,没胆子造反?”
老吴皱着眉头,认真回道:“殿下确实是个无能之……哼!皇帝想岔了!殿下岂是无能之辈!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殿下无能,可无能也不代表不敢为!古往今来,无能却敢造反的人,也是有的。更何况殿下您可是出了名的狗胆……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嗯……这么说吧,不论殿下是个怎样的人,逼迫殿下造反,就不合理!更何况,如今大梁内忧外患,皇帝没必要也不应该给自己找麻烦!”
“那你觉得,我们眼下应当如何?”
“等!等三帅十八将朝着这边靠拢,等京师那边传回来确定消息。”老吴说着,想到了晋王书信中提到的四个字:“静观其变!”
“我难道不是这般做的?”
“啊?啊……是的。”
“那你还废什么话?”燕晴翻了翻白眼,没好气的回道:“专心想想怎么给我杀掉苏家大侄儿吧,军政谋略什么的,你和天狗都不行,我得问问三帅的意见。”燕晴头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仰望着夜空,琢磨着自己眼看着就是要统领三军的人物了,是不是该培养一下王霸之气什么的,至少也该稳重一些才对。
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担心起父王和母妃的安危来。
眼下,最可能的状况,就是父母已经身陷……
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不重要。
身为人子,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
……
数日后。
楚州。
旌旗猎猎。
晋州三军,在三帅的带领下,挥师北上,浩浩荡荡,直奔昭和。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满头银发年纪最大的三帅之首,骑着一匹悍马,迎风而行。“老狗!幸亏你来得及时。我等收到王爷被杀的消息,原本打算直接杀上京城,为王爷报仇呢。如今看来,王爷和王妃,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性命无忧,却是身陷囹圄。”此人姓武,名曲,乃是将门之后。其父为其取此名,就是希望他能如武曲星一般光耀门楣。如今武曲已经到了花甲之年,却是老当益壮,连续行军,亦不觉累。
天狗骑在马背上,肃容道:“是否要杀上京城,就看殿下如何打算了。”
“殿下能有什么打算?”武帅哈哈大笑,“殿下是什么人性?那可是睚眦必报的!即便王爷没有身故,即便王爷只是受了委屈,咱家殿下,也会闹个满城风雨。”
天狗皱了皱眉,对武帅用“睚眦必报”这个贬义词形容燕晴有些不满。“什么睚眦必报?殿下那是恩怨分明。殿下说了,就是要快意恩仇。殿下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话是殿下说的啊?”
“当然。”天狗道:“殿下三岁时说的。”
武帅苦笑,“行吧,孔夫子不会与你计较的。”
“这事儿与孔夫子何干?”
武帅没有搭话,看着前方的朗朗乾坤,苍老的面容上,竟是豪情万丈。“快意恩仇吗?哈哈哈哈!三军!加速行军!”
扬鞭,纵马。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代枭雄晋王燕鸿羽的生死兄弟——晋州三帅十八将,以及晋王府最忠心的侍卫长。
他们身后,是如今天下间唯一一支敢与秦地虎狼之师正面争锋的晋州三军。
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不论晋王是否身死,他们以后的路,都不再太平了。
他们要去昭和,要去奔赴他们的小主人。
让他们的小主人带领自己,打下一片新的天地。
只是,理想很丰满。
每一个人心里也都清楚,自家的小主人,好像跟“将门虎子”这个词没什么干系。
据说,自家那个小主人虽然已经被皇帝正名是男儿身,但模样娇滴滴的,比女子还要美艳。
一般来说,能打天下的枭雄,应该是虎背熊腰的铮铮汉子才对……
自家殿下却是个娘们儿兮兮的“汉子”……
不知道扶不扶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