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城外。

商贩们又开始在市场内外奔波,农民们又开始在田地间劳作。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太平盛世,一切仿佛也从未发生过。

唯有书院的吕先生,还在带着一帮不甘心的百姓的托付,带着状纸到处奔波。只是,也只是奔波而已,并没有任何收益。先前还大声疾呼要为昭和百姓主持公道,要上奏朝廷,严惩昭和县令魏庆书的太安知府,竟是忽然变成了大忙人,忙的没时间再去看一眼吕先生的状纸。甚至是堵在知府衙门外喊冤的昭和百姓,也被衙役们乱棍打跑了。

据说,李知府还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赞颂昭和县令魏庆书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于跟西戎贼匪拼命的精神。甚至西戎贼匪退去之事,也被李知府说成了是魏庆书勇于任事的功劳。

“西戎贼匪抢完了粮食,自然是要退走的!这怎么也成了魏庆书的功劳?”吕先生沙哑着声音,站在城外的田野间嘶吼着。

一旁,青衣先生一脸淡然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吕先生的肩膀。“耽误了那么多天,快回吧。书院里的学生,还等着你教授学问呢。”

吕先生惨笑摇头,说道:“算了吧,我老了,教不动了。”

“先生不是说过,一日不教书育人,便浑身难受吗?”

吕先生叹了一口气,用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状纸,看一眼上面的血书,竟是将之撕碎,撒于脚下。“一想起我呕心沥血教出来的学生,将来做了官,竟是不办人事儿,我便更是难受。”说罢,看向青衣先生,露出一抹复杂的笑。“那太安知府,原本家境贫寒,读不起书。当年我看他可怜,给他开了蒙。他也是有才学的,那篇赞颂魏庆书的文章,极尽词藻之华美,老夫自愧不如。哈哈!当年老夫以为是做了一件善事。如今看来……”后面的话,吕先生没有再说,只是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青衣先生,似是有话想说,却最终只是叹一口气,一脚踩在纸屑之上,朝着昭和城门而去。

城门内外,人群往来。

一辆马车从城门内出来,车厢外,跟随着一众护卫,有宋王府的护卫,也有晋王府的护卫。这般声势,自是不敢有人靠近。马车过处,百姓避让。

车厢里,兰阳看着脸色阴沉的燕晴,苦笑道:“行啦,至于吗?这么多天了,还没消气啊?”说罢,撩开窗帘看了看,又道:“到城门口了。你回吧。”

原本,兰阳回清眸应该出北门,只是北门外正在施工,道路不通——魏庆书带了一帮人,正在清理隆江故道内的淤泥。

“再送送你吧。”燕晴道。

兰阳道:“不用了。你老老实实的,别再闯祸了。虽然我还是很乐意看到你倒霉的,但是……唉。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仗着圣眷胡作非为,早晚还要挨板子!”兰阳抓住了燕晴的手,竟是有些不舍。“以后若是有空闲了,去清眸看看我。清眸很好玩的。”想到要回无亲无故的清眸,兰阳的眼圈儿红了。

“一定一定。”燕晴反手抓着兰阳的手,揉了揉。“你也好好的。”说着,又张开双臂,将兰阳拥在怀中。

一时间,竟是姐妹情深的画面。

忽然,兰阳回手捉住了燕晴放在自己屁股上的手,又一把推开燕晴,红着脸嗔道:“有毛病。滚滚滚!快滚!”

燕晴大笑,又道:“我教你的《黯然销魂掌》记熟了吧?要不要我再教教你啊?”

“快滚吧。”兰阳说着,掀开马车的门帘,推燕晴下车。手按在燕晴后背上,摸到了燕晴的束带,忽然心生恶念,一把抓住了束带,拉扯,又陡然松开。

啪的一声。

燕晴疼得叫了一声,跳下马车,冲着兰阳竖起中指。

兰阳也回了燕晴一个中指。

经过的人群,好奇的看过来。

有人认出了燕晴,有人不解二人的手势,有人猜测着这应该是京城显贵道别的方式……

燕晴没有理会行人的猜测,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中有些失落。

如果自己还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呆了片刻,燕晴又看向南平市场的方向,眉头皱了皱。花费了许多心血的生意,就这么泡汤了。想想就来气!除了市场,还有酒庄!想到酒庄,燕晴闷哼一声,对着来福勾了勾手指,待来福走近,才低声问道:“消息属实?”

“嗯。”来福道:“我早就看那小侍卫不一般。年纪轻轻的,若是没什么背景,哪能当上侍卫队长啊。”说着,又皱眉道:“殿下,他是太子的表弟,喊皇后姑母的。若是动了他,惹恼了皇后,怕是……唉,就怕枕边风呐。”

“又不是没惹恼过那老娘们儿!”燕晴嘟囔了一句,皱着眉头,转身回了城中。走出不远,燕晴又问旺财,“信送出了吗?”

“当日就送出了。”旺财回道,“过了这许多日,信使当已进入中州。”

信是写给晋王的。

当时燕晴正值盛怒,信中言辞恳切的劝说晋王起兵造反。

如今过了许多日,燕晴渐渐冷静下来,多少有些后悔起来。

造反可不是小事,一不小心,就会连累了许多人丢了小命儿。

可信既然已经送出了,再追回也不可能。

且看父王什么意思吧。

燕晴叹一口气,又想起了兰阳临走前说的话。

圣眷吗?

确实正隆啊!

到底有多“隆”呢?

燕晴又冒出一股子造反的冲动。

好似想用造反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少圣眷一般。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皇帝对自己如此宽容?

难不成见太子不争气,想把皇位传给我?

有可能!

毕竟论及才华和能力,这天下间,无人能出我右啊!

老小子的眼光不错,真是知人善任!

——感觉像在做春秋大梦呢。

还是说老小子发现了我是女儿身,对我有什么不轨企图?!

不能吧!

族亲啊,下得了手?

出了五服的,不算近亲……

又或者想让我当太子妃?

可拉倒吧!

太子那德行,还不如魏庆书呢!

而且我与太子,自幼不合,太子也不能同意!

难不成……

难不成真是私生女?

有机会得问问母妃!

燕晴胡乱猜测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可能,一路回到府中,又把白鹿拒之门外,栓了门,燕晴伸手在胸前正中捏了一下,将束带解开,痛快的吐出一口气,之后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一根冰糖葫芦。愣怔了一下,燕晴苦笑,嘀咕道:“青衣这小子,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咦嘻!

恶心!

扑在床上,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又开始琢磨着“圣眷正隆”的事情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另外……

皇后派出她的心腹将军和娘家侄子来昭和做什么?总不可能是看中了酒庄生意吧?又或者是想要暗杀自己?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皇后和她的宝贝儿子,可没少残害皇室子嗣!

皇帝知道此事吗?是皇帝授意的吗?

对了,青衣那家伙阴魂不散的,有什么企图?

如果不是“龙阳之好”,那他盯着昭和这边做什么?

唉。

也没个人商量、探讨一下这些疑问。

如果绣娘在就……

绣娘现在在哪呢?

是去楚州了吗?

还是去找奇门了?

古楚国皇宫里的那扇门……

上封家书中,净想着劝父王造反,倒是忘了询问一下当年他去古楚国皇宫的事情了。

说起来,父王实力强悍,晋地兵多将广。

缘何儿子被杀了两个,又被困在京师,几乎被逼入绝境了,仍然不敢造反?

头痛!

燕晴厌烦的抓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她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在京城中当纨绔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多烦恼。

唉,有钱有闲,有权有势,竟然也还是免不了有烦恼呢!

人呐,真是很难活的痛快。

不几日,京城来人。

这次不是传圣旨的,而是带来了一筐异域水果。

千里送水果啊!

就是皇帝那个最疼爱的、远在南疆的、手握大权的长公主妹妹,也没有过这般待遇。

还真是圣眷正隆,天下无人能及呢。

燕晴心下感慨。

水果吃多了,竟是闹肚子。

如厕时,燕晴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那个圣旨马桶坐垫,竟是不见了。

谁还能偷这个?

有蹊跷!

……

京城,晋王府。

这一日黄昏,皇帝微服来访。

君臣寒暄几句,皇帝取出了一封信,递给晋王,笑道:“晴儿从昭和寄来的家书,我看过了。这孩子的字,一如既往的奇丑无比,该好好练习一下。”

晋王心里颤了一下,接过书信,眉头紧皱。“呵呵,圣上,晴儿没有在书信里胡说吧?这孩子,您知道的,一向喜欢胡言乱语。”

皇帝接过仆人奉的茶,喝了一口,笑吟吟的说道:“倒也没什么,就是言辞恳切的劝你造反。”语气极为平淡,就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

晋王的脸色唰的白了,拿在手中的信,竟也脱了手,掉在了地上。

皇帝瞥了一眼地上的信,又看了看晋王哆嗦的手,皱了皱眉,叹气道:“廉颇老矣。鸿羽啊,当年你与朕深陷万军之中,也没有这般紧张过呢。”

晋王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圣上,臣万死!”说话间,汗如雨下。

“行啦!”皇帝不耐烦的放下茶杯,又道:“再跟你说个事儿。”

晋王趴在地上,没有吱声。

皇帝说道:“西戎皇帝来了国书,说是自家有个女儿,到了婚嫁之年,想与我大梁结亲,以保两国万世太平。呵,朕以为,西戎亡我之心不死。此番作为,就是想让朕掉以轻心罢了。”

晋王迟疑道:“西戎狡诈,不可轻信之。”

“是啊,所以朕回绝了。”皇帝说着,看了一眼跪在脚边的晋王,皱眉道:“起来说话。”待晋王犹豫着起身,才继续说道:“秦王当是企图勾结西戎、北胡,扰我边境,乱我君臣之心。你那三帅十八将,尽数堵在了秦州边境,使得北境防线空虚,让朕心中十分不安。”

晋王道:“圣上之意是?”

“朕之意,不重要。重要的是,鸿羽你是什么想法?屯兵秦州边境,是真的想为国尽忠呢?还是想逼秦王造反?”说罢,见晋王又要跪下,皇帝有些不耐烦。“别跪了,装窝囊有意思吗?”

晋王的膝盖刚软下来,听皇帝这话,顿时有些尴尬。

皇帝又看了看晋王,道:“秦州那边的事情,朕自有打算,你不要插手。”

“是。”

“你的三帅十八将,既然已经到了秦州边境,朕想让你为朕去办一件事。”

“圣上请讲。”

“再去一趟楚州。”皇帝没有理会晋王的脸色,又道:“当然了,你不必亲自去。另外,晴儿也不小了,待秦州事了,朕打算让她入宫,先当个侍卫伴驾。过两年再升一升,哪天能提督九门,然后……嗯,就差不多了。”说到此,皇帝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做到这一步。

提督九门,即九门提督。

掌管御林军,负责京畿城防,以及皇宫安全。相当于汉时的执金吾,唐时的南衙军。

大梁乃至前吴,原本并没有这个官职。

贞元帝登基大宝之后,才有了“九门提督”这个官职名。

有人不解,询问贞元帝:“九门是哪九门?”

因为查遍了京城的城门,也只有八个门而已。

何来九门之说?

不如叫做“八门提督”才合适。

贞元帝说:“金銮殿大门算一个。”

这才凑足了九门。

“圣上。”晋王皱眉道:“晴儿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几个,功夫更是上不来台面,实在是不堪大用。提督九门之职……怕是……”他不明白皇帝是唱哪出,却还是谨慎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着说着,颇觉荒唐可笑,不禁又道:“别说让她提督九门了,就是让她给圣上提鞋,都不够格。”

“好歹是个男子。”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晋王,笑道:“若是女子,朕即便是执意要她当九门提督,群臣也会极力反对。毕竟,女子为官,史无前例。”

“呃……这……”

“晴儿是男子吧?”

“……”

“是吧?”

“是!”

“晴儿是男子,你记住了!”

晋王有些懵。

不明白皇帝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儿子是男是女,还能记差了不成?

“回信给她,再敢提造反之事,朕……朕还要打她板子!”皇帝笑了一声,道:“胡闹!”言毕,起身离开。

晋王杵在原地,竟是忘了送皇帝。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的背影,心中诧异极了。

欲图谋反啊!

就是打板子就完事儿了?

什么情况?

另外……

古楚国皇宫里到底有什么?

为何皇帝对那里十分在意?

还有……

晴儿是如何让皇帝这般……

这般信任的?

竟是要把提督九门的职责交给她?

真像是开玩笑!

嘶……

晴儿是很好,很聪明,可是……

知子莫若父!

她哪是当九门提督的料子啊!

皇帝之言,是真心话?是玩笑话?还是……

帝心难测啊!

……

昭和城。

未来的九门提督如今正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床单。

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咸鱼,然后被一副铁铲铲来铲去的,快要铲烂了。

惊醒过来,又癔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走到墙角隔间处,坐在马桶上打哈欠。

听着哗哗的水声,燕晴又想到了一件事。

马桶坐垫被谁偷了呢?

府中该不会有人不忠吧?

糟心呢!

……

酒庄内。

金将军展开了京城后宫的来信。

懿旨有命:不能让燕晴活着回京!

金将军将信烧毁,皱眉思索:这个燕晴,不过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何以让帝后都如此重视?

当年晋王的两个儿子都被皇后杀了,皇帝也没有在意。

如今,皇帝却是百般维护燕晴!一次又一次的阻了皇后派出的杀手。

莫非传言是真?

燕晴真的是皇帝的儿子?

外面忽然传来动静。

金将军愣了愣,顿时气血上涌,呼吸急促。

那混蛋天狗!又来“遛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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