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饭可真难吃。」

我说着强行逼迫自己把已经干得不行的鲑鱼塞到嘴里。

「行啦,嘴都沾上饭了。」千惠从纸巾盒子里抽出来一张纸,「想吃什么我下次做好给你送过来吧。」

「炸鸡。」我脱口而出。

「那不行!医生不是说了的嘛,油的辣的冷的太咸的都不能吃的!」

「好家伙,特地挑我喜欢的口味啊。」

「伤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别的,说点别的。」

「饺子。」

千惠点点头,「这个可以。但是不能给你做煎的,只能做煮的。」

「没问题!只要你做我就吃。」

别人都是能把素的做出荤的味道,这医院愣是把荤的做出素的味道出来。

没有一点油气就算了,就拿那块鲑鱼来说,我居然嚼着像在嚼没煮熟的南瓜。似有实无的盐味根本压不住鱼的腥味,而南瓜至少还有一点清甜,所以这东西只能是鲑鱼。

「等下出去溜达一圈吧?」她问。

「听你的。」我把难以下咽的鱼块吐回餐盘里。

.

由于那一刀没有伤到脏器,加之这副身体没有想的那么虚弱,术后我恢复得很快。

住院楼在一座小山丘上,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街景。外面是一个旋转向下的步道,一直伸到停车场那边。

「下个月,天气就会慢慢变冷了呀。这样的好天气会越来越少的。」

千惠穿着七夕那天约会时的水色连衣裙,缓缓推着轮椅车。我们从上面一直下到停车场,然后就可以在右边的一个小广场上休息了。

今天天气不错,天蓝得一尘不染。怪不得有这么多人都出来了。

「好漂亮的天空啊。」千惠说着拿起手机对着云朵拍照。

「果然是大都市不会有的景色呢。」我随口说道。「亲吻天空的,不应该是钢铁森林,而是山脉啊。」

「我也是,比起大都市,还是喜欢小镇呢。啊,对了。」千惠转过身来,「宇辰,说到这,未来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比如……在哪里安家比较好呢?」

「没有。完全没有。」

实话实说,因为对于我来说,9月30日以后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想。

「也许会回学校教书吧。看人生的际遇了。」我说完看着她,「那你呢?你想好以后做什么了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想好呢。我想如果你要回凰华教书的话……」

「嗯?」我等着她的下文。

「我就勉为其难跟着把高中念完吧~」她攀着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脸小声地说:「我会随时监视你的,不然你很可能会被哪个女孩子拐跑哦。」

「欢迎监督——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计划。」

「是什么?」

我觉得是时候告诉她了。这个决定是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下好的。

「千惠,我想带你,和我一起,去结城先生捡到你的那间神社去看看。」

「啊?」她马上松开了我的肩膀。

我料到她也许会有很大的反应。但我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千惠连忙捂着嘴巴,说:「不,我不是不喜欢宇辰的提议,我只是不知道,那种地方有什么特地要去的理由嘛……」

「有那么……讨厌那个地方吗?」

明明是一个十分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如果不是结城先生,她都不可能活到现在。

「如果说能够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万一有奇迹出现呢?」

她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找……找到了又怎么样,难道我会叫他们父亲母亲吗?当初要抛弃我的是他们,又不是我自己啊。」

「你没对自己的身世有过好奇吗?一次都没有过?」我问她。

「人总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我也不例外啊。全世界的人类不都是这样的吗?而且出生之后我就被扔掉了啊,这么几天时间,在我生命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为什么要好奇呢?」

千惠说的在理。她并不想再去在意没有价值的那几天,可是我却总是被一股存在给吸引着,非去不可。

「就当是去旅游吧。」我最后说道。

「诶?」

「今年最后的三个月,我们就开开心心地去旅行吧,从长野县开始,一路往西,我们去看秋天的京都、大阪、姬路城,然后我们绕回来,去静冈看富士山,去东京看新宿的御苑,去天空树俯瞰街景;冬天我们北上,去秋田、青森,新泻,」

我转动轮椅的轮子,让自己面对着还在发小脾气的少女。

「最后,我们去北海道,好吗?」

「诶?」她抬起头,「为什么要去那么冷的地方?」

我伸出发白的手,它看着有点没血色。「干嘛?」她主动握住我的手问。

「你知道北海道的『水之教会』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是一个十分神圣的教堂。澄澈的水面倒映着矗立在水池边的白色十字架,远处是茂密的树林。」

「啊……」

「我要在那个地方实现对你的承诺。」

说着,我把她的手轻轻捧起,亲吻她的手背。

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那个地方。但是至少,在这个故事里的「我」,未来会去的。

「那……」她红着脸腼腆地说:「那我就……小小地期待一下吧。不过,要是现在就能去的话,就更好了呢。」

「冬天去才有意境啊!而且,不是说好了嘛,定在你的生日那天呀。」我说。

「嘛……也是呢,哈哈……」她笑道。

「在这谈情说爱呢?」

突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吓得下意识猛地一回头,「晓,晓老师?你怎么——」

「两位下午好啊。我去病房看没人,问了护士小姐才知道你们出来了。」晓手里拿着脱下来的外套,「你的学生们,今天来看你喽。」

「我说你们,有工作的去工作,要上学的去上学,别为了我这么大费周章啊……」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一群大小姐三番两次这么请假往外面跑,理事会知道的话还不得把理事长给撤了。

「啥啊,不麻烦,理事长可是坐着私人飞机来的啊。」晓笑着指了指天上,「那可比坐着车绕凰华一圈快多了。再说了,上一次来姑娘们没有和你说上话啊。这次特地来,稍微让她们放下心也好嘛。」

「好吧,既然这么说的话。」我无奈地点点头,「那么她们什么时候来?」

晓看了一眼手表,「……大概半个小时以内吧。她们的飞机已经到了,司机应该载着她们在过来的路上。」

「真是辛苦你们了……」

「别这么客气。」晓露出帅哥的标志性微笑,「不管以后你在哪里,回来也好,不回来也好,凰华永远会把你当作它的一部分的。」

我举起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不一定哦。万一我会回来也说不准的哦。」

晓发出「哦」的一声疑问,「你真的打算重新回来?你要继续当教师吗?」

「不然呢,我只会教书啊。」

他意味深长地「哼哼」了两声,「宇辰老师留在学校,我的饭碗怕是保不住了啊。」

「什么啊,你教美术我教历史,各不冲突哦。」

「嘛,历史教得不错,可画也画得蛮好,你不打算去别的地方教画画?」晓说完马上哈哈大笑了起来:「开玩笑的,谁让你在我学生交的考试作业里塞你自己画的东西呢?」

「你还记得那个?不对,你怎么知道是我画的?」我好奇地问。

「你的笔记本天天放桌子上,那纸长什么样,我都一清二楚了。跟你塞进来的那张画画的纸一模一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啊。」

晓一副全知全能的得意的样子。

「原来你知道的啊。」

「后来才慢慢发现的。」晓指正道。

我苦笑了一下。「话虽然这么说,但是真的要我回去的话,我也许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尴尬?为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的事情了吗?」

「不,不是那个原因。即使你们不知道,我也会在了结一切之后主动告诉你们的。」我拿起胸前挂着的,理事长送给我的玉。

「我答应过理事长,离开学校后的一个月以内,告诉她我为什么要走。」

「那是因为什么?」晓问。

「我觉得我没办法面对三岛和榛叶。」我说。

「为何?就因为……她们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晓老师,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自己明明做得天衣无缝,可没想到一直在别人的监视下,这种落差感……」

「原来你是因为在意这个啊。」晓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朋友,不要把自己想得无所不能啊,那样得到的不是满足而是疲惫啊。

「再说,姑娘们只是想帮你罢了。我想三岛同学的意思,也是还你一个人情吧。能够在那样的状况下,即使知道你心有所属,但还是坚定着想要为你做些什么的决心……」

根据先前晓向我讲述的经过,三岛是提出想要帮我的人,而榛叶是给她,也等于是给我提供渠道的人。

当时,在我带千惠离开学校后不久,理事会就派了人进宿舍查看千惠的情况。至于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猜应该是被解雇的阪水告诉了结城家这件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结城家家主得知有人要带千惠走的事情。

而学校这边,由于我的疏忽,我没有把图书室电脑的记录删除干净。有一堆邮件被自动备了份我却没有发现,导致这些邮件被后来使用的榛叶发现了。她也因此知道了我在做什么。

她有自己的门路,调查这样的小事对我来说很麻烦,但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所以说,真正做出帮助我的决定的人,实际上是榛叶才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仅仅凭三岛的一个请求,她就愿意麻烦自己吗?

「宇辰?」

「啊,怎么了?」

「又在发呆。都告一段落了,你还在担心什么吗?」

我看着晓。「请问,如果说,小野那边进展很顺利的话,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晓耸耸肩:「谁知道呢。但是结城家恐怕不会太好过了。」

「家主会受到法律制裁的吧。」我说。

「那是必然的啊。」晓说着伸出手指,「第一个,二十年前故意谋杀兄弟;第二个,非法监禁养女十几年;第三个,雇佣黑道对你们进行搔扰,故意伤害。这么多罪名,要是都成立的话,你猜猜他要关多久?」

「说的是啊。」我点了点头。「千岁现在怎么样?」

晓听到以后十分谨慎地吸了下鼻子。「她从你出事那天晚上,被家人接回去之后,到现在三天了,也没有回来上课。」

「怎么会这样?结城家现在——」

「小野现在还没有向结城家摊牌吧,结城家现在还不知道他和你有关系。」晓说道,「小野告诉我,直到最后你被抓走,他们都以为你只是单纯的想带走结城千惠而已——啊,她们来了。」

他说着指了一下远处,一辆高级轿车开了进来。

「有什么以后再说吧。」他嘿嘿一笑,然后向停车位那边走去。

从车子里出来的,是那些我陌生了一个月的熟人。

再次看到那些大小姐们,我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各种场合下偶遇她们的时候。讲得像是陈年旧事一般,离现在也不过半年而已。

一直以来我都有那种感觉。现实中,亲戚朋友一年半年不见,再见时也不会太陌生;但是在这个虚拟世界里,我才经过了五个故事,硬要说待了多久的话,应该也就一年。但是第一个故事,那冰天雪地,对我而言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

我认可的是,时间的度量,确实是以空间的变化为基准的。有许多时间,他的长度并不是固定的。比如一眨眼,一柱香,一辈子。他只是度量一个动作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

又比如两个世纪,其实可以说成三生三世。

————————————————————

「小野课长,您的咖啡。」

部下将咖啡送到我桌前。

「好的,谢了。」

搅拌糖块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点出来,幸好只是一点,我于是起身到洗手间把衣服上那块污渍冲掉。

经过老头的办公室时,我发现里面是黑的。朝里面看了一眼,这家伙果然不在。

从昨天早上开始,老头便不见了踪影。到现在已经24小时。董事长并没有向我提起老头的行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爹现在在哪吧。说不定,跑到什么地方躲避风头去了。然而不跑还好,跑掉的话,性质就完全变了。

况且,就这么狭长的小小的岛国,他能逃到哪去呢?

昨天中原警官告诉我,不久就会对他发出逮捕令了。同时,20年前的交通事故的重新调查也有了大幅的进展。

『唯一遗憾的是,这份录音的两位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录音的是谁我们也无从知晓。这份证据的法律效力也还有待评估。』

中原警官在电话里说道。

『总之,如果他能够自首,那当然是最好的。结城家应该也不想做得太难看吧。』

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中原警官,我会尽力想办法的。」

他在电话那边呵呵笑了两声,『能够和平解决当然是最好的嘛。要是警察上门抓人,怎么看着也挺丢面子的,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是一旦这样做,我也就相当于摊牌了。要知道老头连宇辰在找他的麻烦都不知道,更别提一直躲在幕后的我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董事长。

「我还想问你呢。老爷子昨天一大早出去之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电话也关机,要是再没有消息我们必须报警了。」

董事长还不知道,不需要他报警,过不了多久警察会找上门来的。在那之前他爹还不回来的话,罪名还得加上一条逃逸。

「你说他会在哪里呢?」董事长问我。

「你是他儿子啊,你问我干嘛。」

我说完之后,想了想,又反问道:「老爷子以前有没有什么自己一个人喜欢去的地方?」

董事长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啊,没见过他独自一个人去什么地方的啊。」

「如果今天还没有消息的话,就报警吧。」我说。

「只能这样了。」董事长无奈地转身往他的办公室走去。

警察真想找老头的话,要不了多少时间的。我觉得老头没那么傻,他不会以为自己能躲过去吧。

「请等一下!」

我上前叫住了董事长。

「小野,怎么了?」

虽然董事长比我大不少,但是在辈分上我们是同辈,所以他和我说话时从来不摆架子。

「我想知道,老爷子离家之前,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做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么?」

董事长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消失了吧?」我追问道。

董事长也很着急,但是他努力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我们进办公室说吧。」

.

董事长很喜欢深色家具,桌椅茶几,一概都是不同深度的黑檀木色或者纯黑色。

「小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坐在黑色办公椅上问。

「我要是知道什么,我就会直接去找他了。」我说着,视线集中在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嵌着相片的相框。

是他们一家的合影,董事长看上去很年幼,那时我肯定还没出生。

「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个把月前,老爷子就经常念叨,虽然以前也念叨过,但绝对没有最近这么频繁——他说,『自己早就不想干了』。每天都要念叨一遍,昨天早上应该也不例外。他这是想干嘛?想退休,把摊子甩给我了?」

「有可能哦。毕竟,你父亲当初接下的就是一个烂摊子啊。这十几年,我们的对手倒下了多少个,朋友又消失了多少个,而我们能够活到今天,老爷子功不可没啊。」

这并非奉承话,一码归一码,老头的管理能力是很强的。所以我同时也不敢想象我的父亲到底优秀到什么程度,能够让老家主数次责骂他不如我父亲。

可是为什么他这么说呢?他是已经预感到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会被揭发出来吗?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董事长撇了下嘴,说:「那就只能看监控了。」说着,他打开电脑。

——

「这就是昨天早上了。你看,这个时候我们都还没出门,老爷子也在家。快进一下,到这里,他在外面走廊上,跟我在讲什么东西——啊,我想起来了。」董事长拍了一下桌子。「老爷子嚷嚷着,欠了债要还。我有点纳闷,他在讲什么?公司的账目上没有外借过款,我们的银行贷款,不也好端端的么?」

我缓缓站了起来。

「怎么了,小野?」

「董事长,我试着去找找老爷子看看。」

「啊?」

我说完告辞便夺门而出。

老头这一生,好事做过不少,坏事也做过不少。

那些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都可以算作正常的商业手段,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结城千惠小姐,我觉得好好补偿人家一下,也不是不能得到原谅。

老头真正的债,是他一辈子都还不了的那一份。

我父亲的命。

—————————————————————

「啊啊,『水之教会』啊,这个我知道,以前在书上看到过。」

鹰月小姐的声音很特别,懒洋洋的,很温和。

「很漂亮吗?是不是很漂亮?」我满怀期待地问。

「漂亮……因人而异吧,我也没有真正去过呢。不过至少也是个很有名的地方啊。据说特别是冬天的时候,从教堂里面往外面看,那个大十字架和周围雪白的一片融为一体,加上面前倒映天空的水池,感觉心灵都被洗涤了一样。」

鹰月小姐介绍完,然后又随口说了一句「是举行婚礼的热门地点哦」。

「唔……」脸有点发烫。我侧过头看了一眼宇辰,他正在和风祭小姐说话,风祭小姐好像很担心他的样子,一直重复着「不要乱来」「小心一点」之类的话。

这应该算是我第一次,和学校里的这么多学生说话。除了之前已经见过面的相泽,其他的学生都是初次见面。

我也从她们的口中,了解到作为教师的宇辰是怎样的一个人。

「嗯……宇辰老师,他救过我,是我的恩人。抱歉,我,不太会用词……」

鹰月小姐身边有点怕生的女生说道。

「真的很害怕,那个时候。」名叫仁礼栖香的女生用手捏着自己的脖子,「刀片就那么挨着,阪水要是手抖一下,我都不敢想……

「是老师挺身而出才化解了一切的。我那时不知道他说的那番激怒了阪水的话,原来指的就是你。你真的很幸福,老师是个大好人。」

「还有理事长也是啊,老师刚来的时候理事长可横了,和现在比完全是两个人。能够把理事长给治服帖的,可不是一般人哦。」

宇辰跟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的,好像他自己都不在乎。直到今天我从别人的口中才知道,他为这个学校做出了多少努力。

我很明白,她们对我的这般热情和友善,有一半是因为宇辰。我和她们只是初次见面而已。是因为宇辰帮助过她们,她们想要表达感激。

时间过得很快,她们差不多要回去了。微笑着接受了她们的祝福后,我深呼吸了一下,准备去推宇辰回病房。

但是,所有人都走了,我却看到宇辰还在跟三岛小姐说着什么。于是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看着三岛小姐也朝着停车场走去,我才走上前,问:「三岛小姐跟你说了什么吗?」

宇辰摇了摇头。

「问候而已,没说什么。哦,她只是吩咐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懂了嘛?好好珍惜我哦。」

「至少珍惜这个时空的我,说不定只有这个时空,我是属于你的哦。」

—————————————————————

上一次来这里,是二十年前。又是二十年前,仿佛我今年才二十岁一样。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个「弯道」旁。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弯道已经被改建成了一座广场,记忆中内弯那个高高的山头都被推平了,变成今天的样子。现在的弯道,被往里推了将近一百米,半径比以前的大了不少。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

老头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但随即一笑了之。

「我的理性告诉我你不可能找到我。但我的感性告诉我你会来。」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跑到这里来?」我上前一步。

「二十年了,对吧。」老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是我杀了他。我制造事故,害死了他。」

「什么?」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你一直想得到的答案。是我干的。你的父亲,是被我谋杀的。」老爷子靠在翻修后的围栏边。

「我在刹车上做了手脚,让它不能一脚踩到底。」他说着转过身,面对着悬崖。

「你也看到了,这个弯道,看似很缓,其实是个急弯,所以是事故多发地。

「他发现刹车有问题的时候,车子已经来不及减速了。因为一切都在我的设计之中,我眼看要撞上,就跳车了。那时车速应该有六七十,我摔得很惨,差点失去意识。

「很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等到我爬起来的时候,车子已经不见了,我只看到断开的防护栏。接着,一声巨响。」

他往下看了一眼。事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当时也早就已经把汽车残骸吊了上来。

「当时我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到了这里。这就是当年车撞下去的地方。」

……

我感到一阵恶寒。

老头并不知道我和杨宇辰在调查他的这些脏事,他离家,是因为他叫的那帮人差点把杨宇辰弄死,那些打手一被审肯定把他供出来,警察马上就会上门。可是他又没有跑,他反而来到了这个离他罪恶最近的地方。一切都在如我所愿的同时出乎我意料。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今天,你才告诉我这些?」

我不能理解。他并不知道录音的存在。

老头只是反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本能。」

「不是本能。」老头说。「因为我们其实都清楚对方,只是没有点明罢了。」

「……」

「活了七十年,我自认为我看人的眼神是准的。我们每次对视时,你的眼里都按捺不住的仇恨。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找出我犯罪的证据。」

「是,没错,我一直在找。这一点你说的对。」我知道即使是现在,我看他的眼神也是恨之入骨的。「而且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昨天那么着急地从家里跑出来,然后消失了一整天。」

「什么意思?」

「我摊牌了。剩下的你自己去想吧。」

整整六年,我蜇伏在结城家,想要下手调查,却又苦于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我担心失败,顾虑太多,迟迟没有行动,直到杨宇辰的出现,一切才有了转机。

老头沉默许久。

「哦……所以,这也是我手下的人,每次找到他,都能被他逃掉的原因吗?啧啧……」老头自嘲地咂了下嘴。

「当年那个结果,连小学生的我都敷衍不了,更别提我母亲。为了我,她忍了二十年,你知道么!?」

「是,所以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我现在摊开给你看。我知道那个结果你们家不会满意,这么多年来你也一定没有忘记这件事。而我却偏向虎山行,把你招进了公司。你就没有想过,一个被你怀疑的人,为什么要对你好吗?」

「谁管那么多?既然你让我回来了,你就得做好被我查个清楚的准备!」

我还想要说什么,但是老头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停止的动作。「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二十年,我也逃得累了。当年那座警局,我再进去一次,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那一瞬间,我鼻子很酸。

我没有因为老爷子的亲口承认而震惊,没有因为快意恩仇感到痛快,自始至终也没有像杨宇辰那个小伙子一样热血沸腾,我只是像一只装满眼泪,被戳破的气球。

虽然父亲从小命令我不准哭,我也听从他的命令这么多年,连他的葬礼上,我都忍住了泪水,此后二十年,病痛也好,穷困也好,不曾榨出过我一滴软弱。

但是我想,仅此一次,把眼泪留给他。还有我那个已经神智不清,只认得我的母亲。

—————————————————————

「在家也要好好静养,你的伤要一个月才能完全愈合。」

「谢谢您,医生。」

我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所以即使伤口还没完全恢复,我仍然坚持着出院了。

9月28日。

回到那间小仓库,一切都停留在我离开前的样子。我留下的字条,我砸坏的游戏机,没来得及丢掉的啤酒罐,都保持着原样。

「感觉好像又过去了很久一样,明明只有一个星期而已……」

千惠望着乱槽槽的房间说。

「简单的打扫一下吧,我们以后也不用再住这么破的地方了。」我说着,把行李箱放在门边。

小野说,如果一时找不到新的住处的话,就在他家里待一段时间。我说暂时不需要,我和千惠下半年想出去玩一玩。

收拾完东西之后,下午在小野的带领下,我们去见了老头一面。

顺带一提,晓电话里告诉我,千岁已经回学校了。不得不说结城先生很有先见之明,把女儿接回来几天,就是以防老头被抓,引起轩然大波让作为结城家女儿的千岁在学校难堪。但更令人高兴的是他想的多余了,老头最终自首了。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结城家的家主。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结城家家主,虽然个子不高,但却是个气场十足的老人。即使现在已经戴上手拷,但他的眼神却仍然充满着压迫力。

如果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的话,我甚至可能会对他心生崇敬。

「你赢了。」他平静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不。这场争斗到最后,谁都没有赢。」我否定了他。

他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你觉得怎样就怎样吧。」

「我今天来是有问题要问的。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当年要抛弃千惠。」

「因为我不喜欢她。」即使当着千惠的面,老头也一点面子都没给,直截了当地说。

「哪里不喜欢?因为是捡来的吗?」

老头一副不想讲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能结束了么?」

「等我把话说完。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过分地对待千惠。当然如果对你而言是秘密,不想让我知道的话,那我们就结束谈话吧。祝你在监狱过得愉快。」

「等一下,让我跟他讲。」小野说着坐了过来。「请你好好想想吧,既然你都有勇气面对犯下的罪行,又有什么秘密不能讲的?」

老头脸颊抽动了一下。他举着电话听筒,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们。

千惠像是木偶一样杵在我旁边,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还有十分钟。」警察官在一旁提醒道。

老头叹了口气,但是他仍旧保持着姿态。仿佛在表示自己从未妥协。

「……在那件事之后,我如愿以偿继承了家业。

「但是,上一任家主,即我的父亲,在去世前对我说,别以为我从此可以高枕无忧,我犯下的罪终究要赎。

「起初的一两年里,这句话让我寝食难安,说实话,我那段时间做梦都梦到兄长来讨命,事业也发展不起来。刚接下的,运营了半个世纪的家族产业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偏偏这个时候,我那儿子捡了个孩子回来。我先声明,我不是觉得养不起,一个婴儿能够增加多少生活开支?我是因为,觉得一切太巧妙了。一个亲生的,和一个捡来的,这样巧合的事情又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我无法不去多想。」

「所以你才要丢掉千惠?」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我不喜欢她留在结城家。」老头说。「看到她我就会想起那些事来。」

「那为什么后来又把她关在学校里?送走了不就跟你没关系了吧?」

「还有五分钟,抓紧时间。」警察又提醒了一遍。

「因为我不想让她把这些事说出去。我知道在凰华那种上流学校,有许多家族,是我的重要客户。要是这件事让他们的孩子知道,又让他们知道,我……结城家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但是我并不接受这种说辞。说得好像错的反而是千惠和学校的学生们似的。

「可是,如果她想告诉别人,她早告诉了,还轮得到你十几年过后来把她关起来么?」

老头自知理亏,回了一句「说不定将来她也会说出来」。

这次,当事人就在现场。

「千惠,你有过把你被抛弃掉的事告诉别人的想法么?」我问她。

她只是摇了摇头。「都过去那么久的了……」

若不是老头在防弹玻璃另一边,我真想照他面门来一拳。这么混蛋的话也说得出来。

我忍住怒火,因为腹部现在隐隐作痛。「有想过小野会参与进来吗?」

老头笑了笑。

「他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我也希望是他来发现这个真相。我为什么把他找回来,还让他身居高位,你要我说是因为愧疚,也许有,但不是全部。我也有那么一点,希望他发现真相,让我受到惩罚,让罪赎得早一点。

「我只是完全没有想到,你和他,你们两个,居然会碰到一起。」

小野这时凑到话筒前,说道:「这是巧合,但是也是命中注定。就像我的父亲和结城千惠小姐都被结城家收养过一样。」

老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回去告诉董事长,以后监狱不能经常探望,今后结城家大大小小的事,要交给他了。」

「没问题。」小野爽快地答应了。

「你想要继续干下去吗?即使在遇到这样的我的情况下?」老头问。

「没必要联系在一起。」小野说道,「你做过的事,我会记住一辈子。但是我还是要在结城家工作,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我需要生活,需要给我妈治病,而且,我需要带着我父亲的那份一起努力下去。」

「这么说,你还是觉得自己是结城家的人吗?」老头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了,他那强烈的气场也如同转动开关的煤气炉的火焰一样,瞬间小了一圈。

「时间到了,先生,请结束对话吧。」警察官走到我们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我现在姓小野,但我父亲可是一辈子都姓结城的。」小野说完最后一句话,挂断了面对面的电话。

我最后看到这位老人,是他被两名警察左右夹着,从塑料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仍保留着最后的那一丝迷茫与不服,并随着手拷的金属碰撞声,消失在门后。

.

大家都还没缓过来,我想了个话题化解一下凝重的气氛。

「董事长要当新任家主了吧?」

「是啊,怎么,你不会以为我要去当吧?」小野开玩笑说道。

「没那么想过。不过还是祝贺他,结城先生一定会比他的父亲,甚至他的爷爷更出色的。再加上有你这一得力干将,结城家会越来越好的。」

「最后这句我喜欢。」他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们下了楼,来到警局门口。

「啊,突然想起个事。」我说着,朝案内窗口走去。

「您好。」我说道。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一位中年头发稀疏的警察官放下手中的笔。

「啊,是这样的,前段时间不是有个年轻警察在这里干文职工作嘛?前几天我还看到过他,怎么今天他不在吗?」

警察官推了下眼镜,「哦,你说那家伙呀,昨天还是前天辞职了,还没干满一年。」

「诶,辞职了吗?」

「那家伙说什么自己中了彩票,大奖,说什么要去环球旅行,还要去北欧看极光。」中年警察官又推了推眼镜,「我倒觉得他先去看看医生吧,他这儿有点儿不正常,我感觉。」他说着用指头点了下自己的脑袋。「怎么,你认识他?」

「哦,没有很熟,只是见过一两回而已。谢谢您。」

「嗯,我看你也有点儿眼熟。可能是我老了眼睛不好使……」警察官还在说着什么,但是我已经从窗口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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