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乐天多少有些后悔,悔不该当初跟着林寒涧去太安府游玩。
若非去了太安府,自也不会被父亲要求去拜会太安知府,更不会认识知府小姐。当初一面之缘,倒也没有想太多。谁承想那李小姐竟是一直念念不忘,来了许多书信,想要再见一见。如今更是以“相亲”之名,远道而来。
说了一通弹琴的窍诀,石乐天自己都觉得自己讲的十分枯燥,打算让李小姐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从而打道回府。
“乐天说起音律之事,一脸严肃的模样,当真是好。”李小姐微微笑着,亲自给石乐天倒茶。“我父亲说,言谈认真之人,修养定是极好。”
石乐天闻言,一时间竟是哭笑不得。“难道说小姐喜欢严肃的人?”
“乐天真是见外。我喊你乐天,你不妨喊我闺名‘若曦’可好?”李若曦笑道。
石乐天正待婉拒,却忽听得假山后响起一声压抑的笑声。他怔了一下,看向一旁假山。却见那假山的缝隙之间,一上一下躲着两张熟悉的面庞。
上面的是林寒涧,下面那张只露出了一双明眸,嘴巴却被一只手捂住的,不是“常威”又能是谁?
石乐天登时有些哭笑不得,没好气的说道:“二位,有意思吗?”
此言一出,李若曦愣住了。
林寒涧知道藏不住了,放开捂住燕晴嘴巴的手,又狐疑的看了看燕晴,想不通为何她听到李若曦的话,竟是忍不住发出嫌弃的笑声。
是李若曦的名字不好吗?
很好啊。
若曦,如晨光灿烂。
很雅致的名字。
心中想着,林寒涧哈哈一笑,说道:“只是不忍打搅二位。”说罢,走出假山缝隙,绕了过来。
燕晴自是带着绣娘跟着林寒涧出来,冲着石乐天拱了拱手。“石公子,好久不见了。”说罢,又看向李若曦,笑嘻嘻道:“若曦姑娘,在下常威。幸会,幸会。”
李若曦此时方知自己与石乐天闲聊,竟是一直被人偷窥,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再看燕晴,心中多了一分狐疑:这个女扮男装的俊俏姑娘,与乐天是什么关系?看起来她与石、林二人很是相熟呢。
“常……公子好。”李若曦打了个招呼,注意到燕晴脸上肆无忌惮的嘲笑,想到刚才自己不知廉耻的主动靠近石乐天却被嫌弃,又是羞臊难当。再看林寒涧,他虽然刻意隐忍,但嘴角的笑,藏也藏不住。红着脸,李若曦结巴道:“既……既然乐天有客人……那……嗯……改天再聊。”说罢,欠身一礼,匆匆离开。
林寒涧却是个不识趣的,抬手张嘴想要叫住李若曦,却被眼疾手快的石乐天一把打开了手。
“莫要添乱了。”石乐天低声说道。
林寒涧有些扫兴,怪嗔的斜了燕晴一眼,道:“都怪你,有什么好笑的。这下没好戏看了。”
“哈哈,便是好笑。”燕晴道。
石乐天不解,看着燕晴问:“哪里好笑?”
“名字好笑。”燕晴道:“便如‘翠花’一般好笑。”
“翠花又是何人?”林寒涧问了一句,又看向石乐天,“莫非是那个被你父亲赶出家门的翠娘?”
石乐天苦笑,“莫要胡扯。你们二人怎么在一起?又为何来了我这里?”
燕晴道:“寒涧说你在相亲,还说那姑娘大老远的跑过来,对你情有独钟,问我好奇不好奇是怎样一个姑娘,故而来看看。”
林寒涧气道:“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我怂恿你来的?为何不实话实说呢?”
“便是实话,你莫要不承认,我有绣娘作证。是吧,绣娘?”
“她是你的仆娘,自是向着你说话。”
两人斗嘴之时,石乐天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寒涧?
称呼这般亲切?
再看二人嘻嘻哈哈说笑的神态,心中莫名有些酸楚。
皱了皱眉,石乐天道:“好了好了,来都来了,坐下喝茶吧。”说罢,又喊来小厮,将桌上茶具撤下,换上新茶。再看燕晴额头上的汗渍,笑道:“藏在假山中,倒也不怕热?”
“热是肯定热啊。”燕晴道:“好在有好戏看,便也能忍受了,哈哈哈。”
石乐天想起刚才的尴尬,也是忍不住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受够了李若曦的性子,此时乍一看到燕晴,石乐天忽然意识到:这南平郡主的性子,开朗直白,毫不做作,倒也挺好。
林寒涧道:“如何?我观这李若曦,性子挺好。”
“你若喜欢,便让你了。”石乐天道。
“哈,君子不夺人所爱。”
“非我所爱。”
“还是因为她的父兄?”
“不仅如此。”石乐天道,“矫揉造作,非我所喜。”
“借口。”林寒涧道:“依我看,你便是嫌弃她的父兄。何苦呢?这天下间,十吏七贪,余者有三。其一庸才,其一废材,其一蠢材。利民善政者,凤毛麟角。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那我便不娶官吏之女。”
“哈!怕只怕这芸芸众生,亦难入你眼。”林寒涧与石乐天是发小,对他很是了解。“我记得你说过:人性本恶,如恶狗扑食,如豺狼当道。为富者不仁,穷苦者卑鄙。文人自诩风流尽溜须,武者自认豪侠皆暴徒……”
“嗐,皆激愤之言,你倒是念念不忘了。”石乐天赶紧打断了林寒涧的话,又道:“那时年轻,终是钻了牛角尖的。”
“眼下却不是?”林寒涧笑道:“你如今也不老。”
石乐天苦笑,沉吟片刻,道:“与贪官酷吏为伍,终是觉得恶心。”
林寒涧叹气,道:“慢慢也就习惯了。”
石乐天却是摇头,看着林寒涧,正色道:“父辈种树,儿孙食恶果!自食其果,乃自作孽!子食我果,乃天之谴!我食父之果,可忍可受。子食我之果,难活也。孙食子之果,恐命休矣!今我欲舍七尺身,伐木摘果善后人!”
林寒涧哑然。
燕晴扑闪着大眼睛,搜刮了肚子里不多的墨水,也没明白石乐天在说什么。“咳,我说,聊着聊着,怎么开始作诗了?说的都什么呀?”
石乐天收起严肃的脸色,笑道:“简单一些,便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只不过,意思恰恰相反。”
此时石府丫鬟上了新茶,燕晴端起茶杯,喝一口茶,舔了舔嘴唇,道:“石公子说的有道理。只是……前人挖坑,后人遭殃嘛。道理这么简单,却说了一大堆。有点儿啰嗦了。”
石乐天立时有些尴尬。
林寒涧哈哈大笑,道:“他平时是比较沉默寡言的,可说起有兴致的事情,便会有些啰嗦了。”
燕晴笑道:“可以理解,愤青嘛,总想要给人指点迷津,啰嗦也正常。”说罢,又歪着头,轻声念道:“今我欲舍七尺身,伐木摘果善后人……啧啧,石公子,你这是要造反吗?”
“造反”二字,可不能乱说。
此言一出,石乐天和林寒涧都愣住了。
燕晴又是一笑,说道:“大多人若是嫌弃阴凉,总会自行走到阳光里,倒是鲜有人会想到后来人会不会也嫌弃阴凉,从而辛苦伐树。啧,石公子当真值得敬佩。”
石乐天脸色稍缓,看着燕晴,想了想,问:“常兄弟会如何做?”
“我呀,爬上树顶呗。”
石乐天一时无语。
林寒涧愣了一下,想到燕晴在树顶一般的尊贵身份,哈哈大笑。
……
昭和城外,隆江之畔。
魏庆书带着南柯一剑和几个专业的匠人,正在测算着将昭和境内的河道全部疏通,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只是粗略一算,魏庆书便是一个头两个大。
工程量有些浩大,定然不好完成。
正发愁呢,却见石易带着几个仆从朝着这边走来。
“魏大人。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寻处阴凉地待着?”石易说着,走到了魏庆书近前。“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多好,也免得身边人跟着遭罪。”
这话说的委婉。
意思无非就是劝魏庆书少折腾,哪凉快哪待着去。
魏庆书不傻,听出了石易话里的意思,笑了笑,回道:“我这人,喜欢晒太阳。据说,多晒晒太阳,许多病症,都会自行痊愈。阴凉地方,总是太过潮湿,多有虫鼠霉病,易致人生病。石大人还是学我这般,多晒晒太阳比较好。”
石易心中暗骂,却笑着回道:“魏大人说的是。”又看了看一旁的干涸河床,问道:“魏大人是要抓壮丁挖河吗?”
“正有此意。”魏庆书道:“待秋收农忙之后,便要开工。”
“恐劳民伤财啊。”石易道:“昭和百姓贫苦,衣食难保,大多身体孱弱。若是被抓了壮丁,恐怕会累死许多。万一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民乱……届时,州府训问,魏大人怕是不好交待。”
魏庆书自也有这般顾虑,不过,他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呵呵一笑,说道:“累死爷娘,总好过饿死子孙。”
石易道:“就怕爷娘累死了,子孙还是要饿死。”
“那便不等子孙饿死,也累死好了。”魏庆书黑着脸说道,“总好过河道不通,干旱不治,万代皆饿死!”
石易听到这话,心中暗骂:“真是个犟种!”沉吟片刻,石易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石乐天。那孩子,倒是与这魏庆书一般,死犟死犟的。不由苦笑,石易说道:“我知魏大人年轻气盛,志向高远。不过……倘若真是地方上出了乱子,怕是魏大人的志向,便只能止步于此了。啧,魏大人莫怪石某多言。石某为官数载,深谙官场之道。如魏大人这般,石某也是见过几个的。有人一意孤行,落个锒铛入狱,惨淡收场。有人随波逐流,终得前程远大,官途似锦。魏大人觉得,哪一种结果,算是好的?”
这番类似的话,石易也与石乐天说过。
当时石乐天只回了石易四个字:“舍生取义!”
此时,魏庆书傲然一笑,盯着石易,道:“舍生取义!”
……
成宁县。
县衙。
“《孟子》书: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高见看着面前的一箱黄金,肃容念出了一段古文。
那送来黄金之人闻言,笑问:“高大人欲舍生取义?”
高见看向那人,片刻,忽然笑了。弯腰拿起一锭黄金,收入怀中,说道:“可惜,孟子已然作古。”
那人一愣,哈哈大笑。“高大人当真风趣。”
待那人告辞离开,高见围着那一箱黄金转了一圈儿,笑容更灿烂了。“来人,将这箱黄金小心收好。”说罢,又叹了一口气。“欲行大事,没钱岂能成?”从怀中取出那锭黄金,掂了掂重量,看向东方先生,道:“先生,雇佣一个江湖侠士,杀一个人,需要多少钱?”
东方先生说道:“需看要杀的是什么人。”
“来成宁抢粮的西戎铁骑呢?”
“一颗人头,二两黄金,足以。”
“那这箱黄金,可以换很多人头了。”高见笑道。
东方先生哈哈大笑。
此时,有丫鬟进来,行礼道:“大人,郡主殿下请您过去喝茶。”
高见闻言,拿着黄金的手竟是哆嗦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下来。“咳……那个……回殿下,说我公务繁忙,实在是没时间喝茶。”
传闻说永嘉郡主的脾气秉性十分温婉……
可是……
这心有怒气的永嘉郡主,似怨妇一般,实在是跟“温婉”没什么干系啊!
一想到茶桌上那冰冷的气氛,和永嘉郡主那不善的眼神,高见就感觉到一阵脊背发凉。
唉。
与皇族打交道,真难。
名声极好的永嘉尚且如此,臭名昭著的南平定然更甚。
可怜的魏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