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骑着马飞奔了许久的缘故,罗曼·施耐德觉得自己一身老骨头快要散架了,全身不适,脊背酸疼,大腿内侧几乎已经失去知觉。

果然岁月不饶人。

老罗曼年轻时曾去过神秘的东方,在那里他听到过一句诗,是感慨时光流逝的——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

自古以来即使再漂亮的美人也不得不感叹自己日趋衰老,即使功劳远大名满天下的英雄也终有白头的一天。

老罗曼自认不是英雄,但在岩盔城好歹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发誓要让自己的名字被整个以实玛利大陆传唱千年,可一转眼他居然也这么老了,骑着马赶了段路就被颠簸成这幅模样……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接着抬起头来,朝面前不远处坐在马车上,正警惕地盯着他看的少年露出和蔼的笑容,说:

“没什么,莫里亚蒂先生,我只是好奇您为什么要如此急切地离开岩盔城。”

少年闻言犹豫片刻后张开嘴,似乎准备给他编造出个合理的借口,但还没等少年说话,老罗曼就看到有根什么东西从他背后的小窗中伸了出来,邦一声敲在他头顶。

然后,透着股慵懒味道的好听女声从车厢中传了出来:

“人家施耐德会长问你就一定要答?蠢死你得了小东西——好好想想,为什么跟你只有一面之缘的施耐德会长能知道咱们已经出了城,而且还知道咱们的具体方位?”

老罗曼下意识眯起眼来,看向马车车窗。

但车窗后的遮阳帘拉着,他看不到里面的景象,于是他把视线转了回来,重新看向少年。

被当着他这个外人的面训斥过的少年却丝毫不见羞惭,他只是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的,老师。”

然后,少年握紧手中的圣剑,径直看向他,平静地问:

“施耐德会长,您是为了被杀的城主而来的吧?”

老罗曼注意到少年的手很稳,如非长年握剑之人应该不会有这么稳的手——然后他又注意到了少年手中那柄带着秋叶般绚烂色彩的长剑。

他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疑惑之色,但并未声张,而是诚恳地对少年说:

“没错,在下正是为了城主被刺一事前来拦下二位的。”

少年沉默片刻,握着剑问:

“您是想要为城主报仇?还是想把我们带回岩盔城接受审判?”

老罗曼有种预感——如果他现在说“是”的话,少年说不定会立刻对他拔剑。

老实说他还真想看看少年的剑术到底有多精湛,才能以平民之躯杀掉了身为贵族的城主。

但果然还是算了,倘若他现在立刻年轻上三十岁,说不定他会试着接下少年的一剑,但现在他已经老了,平时出门在外甚至要拄着手杖……

——更何况他是凡人,而不是贵族。

所以老罗曼笑了起来,回答道:

“怎么会,莫里亚蒂先生,您难道忘了么?在冒险者工会的时候正是我提醒您要小心老约翰和他身后的城主大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容忽然有了点欢快的感觉:

“至于城主的死——老实说我早就巴不得那位亲爱的城主大人死于非命了,只可惜尊敬的神明大人似乎忙于倾听其他信徒的祷告,而唯独遗漏了我的祈求,所以城主大人一直都没暴毙,甚至活得很舒服,这实在是让人无奈——所以昨晚得知城主大人的死讯后可给我高兴坏了。”

老罗曼甚至眉飞色舞起来,伸手拍了拍身旁爱马的肚子,用很俏皮的口吻说:

“等待会儿回城了,我一定得喊上我那几位老朋友畅饮一番!”

少年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还保有最基本的警惕:

“那您拦住我们是为了什么?”

“原本是为了确认到底是不是二位杀了城主,但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老罗曼看了看少年,又不留痕迹地瞥了少年身后的马车车厢一眼,继续说:

“——看来正是二位杀了城主大人啊。”

事已至此,少年自然再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于是他坦然承认道:

“没错,的确是我和老师杀了城主。”

“那……”老罗曼忍不住问,“我能问问您和您的那位老师是为什么要杀城主么?”

他这问题问的有些突兀,但小老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因为城主与城外的强盗勾结,狼狈为奸,还邀请我去城主府做客,想借机杀了我。”

“这样啊……”老罗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莫里亚蒂先生,容我再问个问题——您之所以杀掉城主,是纯粹是为了自卫,还是因为他与城外强盗狼狈为奸,亦或是两者都有呢?”

少年迟疑了片刻,缓缓回答道:

“应该……是两者都有吧。”

“两者都有?”老罗曼微笑着说,“虽然您说是两者都有,但想必两者之间还是能分出个高低的吧——您觉得是哪边更重要一些呢?自卫还是被正义感驱使?”

“……被正义感驱使吧。”

“原来如此。”

老罗曼点了点头,表情却忽然严肃起来。

他看着少年,很认真地说:

“可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岩盔城现在的这任城主相比之下已经算是位蛮合格的城主了?”

“……?”

少年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皱起眉来问:

“即便他与城外的强盗勾结,默许强盗们劫掠来往的平民?”

“没错。”

老罗曼点了点头,又自嘲地说:

“至少他没有要求城内所有年轻少女侍寝,没有把平民们压榨得买不起面包和御寒的衣服,让他们饿死冻死在街头,也没有扭曲变态到以杀人和血祭为乐——您知道么,莫里亚蒂先生,在我们利奥里第一王国的境内,像岩盔城城主这样好心的贵族可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呢。”

“所以虽然我巴不得城主去死,但昨晚他真的死了之后,我竟然开始后悔了……”

老罗曼摊开手,耸肩,苦笑:

“毕竟,谁知道岩盔城的下一任城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少年呆住了。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他下意识收回圣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茫然地想:

所以,我难道做错了吗?

老罗曼注意到了少年的动作和表情变化,也看到了少年身后悄然伸出的那根猫尾——猫尾拉长,弯折,卷成了问号的形状。

那是警告。

老罗曼立刻明白了车厢中那位的意思,于是连忙说:

“当然,莫里亚蒂先生,我并不是在否定您的做法,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想宰了城主,但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我有了爱人和孩子,为了他们我只能选择去习惯这该死的世道。”

“您选择杀死与强盗狼狈为奸,并想要对您动手的城主,这当然没错——但我希望您能明白,光杀位城主并不能解决本质上的问题,而您的随手施为更可能会给他人的生活带来难以想象的影响。”

他这话说得相当小心谨慎,每个字每个词都要仔细斟酌。

而少年听完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您的指点。”

他说。

老罗曼闻言立刻诚惶诚恐地摆手,说:

“这哪里称得上指点,只不过是我这老东西随口的唠叨罢了……人上了年纪之后总这样,啰里啰嗦的,而且其实就算我不跟您说,您以后终归还是会明白这些道理的。”

他又对少年笑了笑:

“好了,既然已经确认是二位杀了城主,那我的目的就达成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这就要回去喊我那些老伙计喝酒了,祝您早日游历完大陆,我在岩盔城等着您的好消息。”

少年闻言怔了怔,也微笑起来:

“嗯!施耐德会长,等我游历完大陆之后,一定会按约定给您寄信的!”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老罗曼欣然点头,“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收到您的信了。”

他说着,动作迟缓地翻身上马,扯着缰绳让胯下爱马调转方向,然后对少年扶了扶帽檐,行了个告别礼:

“那么再会,莫里亚蒂先生。”

少年便向他点头致意:

“再会,施耐德会长。”

告别过后,老罗曼便骑着马与少年所驾的马车朝相反的方向擦肩而过。

而就在这时,老罗曼忽然转头看向马车车厢那被遮阳帘挡住的玻璃车窗。

“尊敬的女士,”他竭力压低声音,“倘若您对昔日那群反叛者感兴趣,请前往北方吧,在距离岩盔城约一百五十教廷里的埋骨城中有他们生活过的痕迹。”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就连被欢愉魔女强化过听觉的小老鼠都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按理来说身处封闭车厢中的少女应该更不可能听到他说话才对——可老罗曼却坚定地认为他已经将消息成功传达到了。

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东西让他产生了这样坚定的错觉呢?

大概是某些年轻时听过的故事,以及一些朦胧的印象?

老罗曼想。

能够以凡人剑术杀死贵族的少年,被少年称为老师的少女,灵巧得过分的猫尾,以及少年手中那柄已经很难与教廷圣物划上等号的长剑。

是她回来了吗?

不知为何,老罗曼忽然下意识仰头看向头顶耀眼的太阳。

大概是阳光太炽盛的缘故吧?

他的眼眶竟有些酸涩。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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