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很美。

如魔女层叠流泻的裙摆,又像无孔不入的水银,从甚至称得上明亮的穹顶慷慨而无私地洒落在大地上,为万物镀上清浅的色彩。

多萝茜走在城主府里,仿佛弯下腰就能掬起一捧皎洁月光。

她的影子被月光拉长,飘忽地在身后摇曳,像如水月光中横生的漫漫海藻,而小老鼠则落后了她三步远,差不多踩在她影子上,心不在焉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俩谁都不说话。

小老鼠是不敢说什么。

虽然他不懂怎么讨女孩子喜欢,但身为男人的本能告诉他,要是他这时候贸然开口又说错了话,那么老师说不定会像传说中喜怒无常的魔女一样抽出魔杖把他变成大肥猪。

所以他干脆不说话了。

而多萝茜……她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背着手,宛若夜游的精灵般轻巧地踩着月光一步一步往前跳。

猫尾微摇,脚步轻悄。

多萝茜低着头,一块一块地数脚下的方砖,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回一。

她看起来相当心不在焉。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不小心上头亲了小老鼠之后她就开始这样了,有点患得患失的意思,但不严重,至少多萝茜觉得自己还很冷静,至少能理性思考……大概。

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所以她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纯情小女生——虽说她来到以实玛利大陆之后的五百年里都没跟人谈过恋爱,毕竟曾经的她光忙着创碎万恶的旧世界了,哪有闲心研究什么儿女情长——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多萝茜觉得她活了这么多年,再怎么说肯定是要比小老鼠强的。

所以小老鼠都不怎么害羞,她为什么要害羞?

她充其量只是……只是觉得真的有很久没见过小老鼠这样的人了。

在过去的五百年里,她见过无数人类,有卑微如尘土的,有扭曲如蛆虫的,有慷慨悲歌之士也有精通见风使舵阿谀奉承的小人——这些人占了她所见的人类数量的绝大部分,而在他们之外,多萝茜还见过另外一群人。

——那是群可悲可叹的,有趣但顽固的理想主义者。

多萝茜曾与他们同行,但人类毕竟是人类,不管多么伟大多么渺小终究都注定要被历史碾作单薄的,苍白的文字……甚至连文字记载都没有,多萝茜觉得如今整个以实玛利大陆还记得他们的人大概就只有她了吧?

当然,她其实不是人,她是魔女。

她是背负了那诸多理想主义者存在痕迹的灾厄魔女。

她以为这个世界不再会有像他们那样的人出现了,但小老鼠出现了——这被她收养的小东西居然会对她说出那样一番话,实在是让她吃惊。

所以该为之庆幸,感动,亦或者叹息呢?

多萝茜不知道,多萝茜只是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晰脚步声缓缓闭上了眼。

她或许什么都不应该做。

她将看着小老鼠……不,是夏洛克,她将看着夏洛克一步一步成长为所谓的英雄,无声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一如她过往曾经无数次望着那些理想主义者奔赴死地一般。

灾厄魔女忽然微笑起来。

她交叠双臂,手按在肩头,把下巴轻轻抵在胳膊上。

在她身后的影子里,在她裙摆之下氤氲的那片黑暗中,在明澈如水的月光映照下……有无数的阴影悄然浮现,它们和名为夏洛克·莫里亚蒂的少年一样跟随在灾厄魔女身后,望着灾厄魔女的背影,徒劳地挣扎,张开嘴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伸手想要抓住灾厄魔女散落的发丝摇曳的裙摆却被禁锢于原地无法挪动半步。

它们是本该死去的昨日幻影,是灾厄魔女以自身为容器承载的记忆。

它们曾是与小老鼠一样,与灾厄魔女同行的旅伴。

它们曾比火焰更辉煌,比星辰更绚烂,像梦烧的火,像火造的星,像星织的梦!

可如今它们只能活在灾厄魔女的梦中,化身为不可名状的怪物。

而这是否会是小老鼠将来的末路?

——谁知道呢。

……

城主府被人一把火烧了。

那通天的火焰耀眼到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岩盔城,就连天空中那轮皎洁明月都无法与它媲美。

大火烧了整整三个小时,几乎把城主府烧成了一片白地,但幸运的是火刚烧起来没多久就有人发现了,所以虽然火势太旺难以扑灭,但城主府中的人差不多都及时撤出来了。

——除了城主本人,以及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就很受城主看重的农奴老约翰。

他们俩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在短暂的震惊和庆祝后,回过神来的平民们纷纷走上街头,装出悲戚的样子,开始找熟人打听这场火灾的真相。

有人说这肯定是神明大人听到了我们的祷告,终于向贪婪的城主降下了惩戒。

有人却说省省吧,寻常的火灾怎么可能烧死身为贵族的城主呢?别忘了他能使用魔法,一定是有人暗杀了城主,为了掩盖罪行才放火烧了城主府!

又有人提供情报,说在昨晚城主大人似乎邀请了那位剿灭了城外强盗的游侠到城主府做客。

还有人说他昨晚的确看到属于那位游侠的豪华马车停在了城主府门口。

……

许多条半真半假,掺杂着猜测的情报汇总在一起,宛若拼图一般,渐渐拼凑出了火灾的真相。

——是那位剿灭了城外强盗的游侠暗杀了城主,放火把偌大的城主府付之一炬。

可那位游侠又去哪里了?

暗杀贵族可是重罪,而且他难道不是平民么?身为平民的他为什么能杀死身为贵族的城主?

人们猜测纷纷,三人成虎,于是各种离奇荒谬的甚嚣尘上。

有人说他真的是吟游诗人口中行侠仗义的勇者,有人说他是来找城主复仇的,有人说他可能跟三百年前就已经几乎要销声匿迹的一群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记住了那位游侠的名字——

夏洛克·莫里亚蒂。

一个新的传奇正宛如旭日般冉冉升起。

……

那么,在岩盔城城中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我们伟大的游侠夏洛克·莫里亚蒂先生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他跟着自家老师连夜驾着马车跑路啦。

一开始他还有点不理解,问老师咱们为什么要跑,而老师便用尾巴邦邦敲他的头,边敲边说:

“什么叫跑?这明明叫战略性撤退——咱们不战略性撤退干什么?难道要待在原地,等利奥里第一王国派来军队抓咱们?你难道不知道行刺贵族是重罪?”

小老鼠却好像还是没明白,他觉得他们之所以杀掉城主是因为城主先对他们动手了——而且就算抛开自卫反击这茬不谈,他也觉得他杀了跟强盗狼狈为奸的城主是在为民除害。

多萝茜听他这么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为民除害?”她反问,“怎么,小东西,你该不会觉得那些贵族老爷会在乎泥腿子的感受吧?”

小老鼠愣了愣,没有说话。

多萝茜便又用尾巴敲了敲小老鼠的脑门,跟敲木鱼似的,发出很响的,“咚”的一声:

“别傻了,没有贵族会在乎平民的死活,他们只在乎自己到底还能从平民身上榨出多少油水。”

小老鼠这下好像终于听懂了,他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宛如梦呓般低声问:

“老师你是说整个利奥里第一王国都烂掉了吗?我原以为……只有岩盔城是这样的。”

多萝茜不喜欢小老鼠那副梦碎了的表情,所以没有看他,只随口回答: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我有被害妄想症罢了,但你应该知道的,小东西,从四百年前开始,我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以实玛利大陆上的人类了。”

小老鼠闻言点了点头。

他明白自家老师的意思,同时开始愈发好奇四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老师对人类抱有如此的戒备之心。

但如果老师不愿意说的话,他不打算主动问。

因为他曾无数次看到老师为那段回忆露出脆弱而柔软,茫然而无助的表情。

他不想让老师伤心。

他宁愿让老师像平时那样调戏他——起码老师调戏他的时候笑得都很开心。

所以老师吩咐他驾着马车连夜出岩盔城跑路,那他就听话地执行,就差嫌那匹瘦马走得太慢,直接把马车扛起来就跑了。

但就算他们连夜出城跑路,最后还是被人在城外拦住了。

好消息是拦住他们的人曾与他们有一面之缘。

——骑着匹老马,头发花白,蓄了同样花白胡须的老人勒住缰绳,停在多萝茜与小老鼠的马车前,他动作轻缓地从马背上爬下来,把缰绳攥在手里,朝坐在马车上的小老鼠扶了下帽檐权当行礼。

然后,他语气亲切地向小老鼠打招呼:

“莫里亚蒂先生,我就知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小老鼠没立即回礼,而是警惕地盯着面前的老人,松开手中的缰绳,悄悄召唤出圣剑,握紧剑柄。

做完上述的准备,他才低声问:

“是岩盔城的冒险者工会会长罗曼·施耐德先生?请问您有何指教?”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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