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然,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多半已经下了无间地狱,刽子手侥幸得人生最后几年清闲早已知足。
十六年前我本打算提前把自己埋葬在此,僻静无人打扰,也算是逃过早年那些亏心事的惩罚。直到我遇见了一个天才,以他的天赋,任谁都能看到日后九州风起云涌,可惜这身老骨头一身都是杀人技,绞尽脑汁只有从东瀛友人身上偷学的一招适合他。
说来也可笑,在遇到上一个天才我可没想这么多,无意中竟用自己全身伎俩喂出一条令人闻风丧胆的胡狼儿。所以这次,我只教了你一招,借此期待着更合适的人来做你的师父。
关姑娘不简单,她比村头喝闲茶的老头更像你想象中的那个大侠,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甘愿窝在这个小村里做个无人问津的剃头匠,但老头我总归也没资格说这话就是。
我无权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是拜她为师对你只有好处,听或不听都归你。
十六年前我就看上村口那颗大柳树,虽然不够直但是也算顺眼。这些年装作闲逛喝茶占据了那里很久,就把我埋在哪里——不过想来你早就看穿了我那点小心思。
切记小心阎罗殿,小心胡狼。
你可别急着下来陪我。”
把纸拧作一团,正欲扔掉,想了想还是揣进了兜里。
脑海中好像又浮现出那个老头有些狡黠的笑容,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便宜茶叶的香味不知从那里飘出。
原来是雨水打湿了落在泥土上的柳叶,混着草木的清香。
深吸一口气,贪恋用肺叶牵扯最后的味道,少年飒然回身,随后单膝跪地。
“关大侠,收我为徒吧!我想学剑。”
怀揣着对江湖的憧憬,亦或者只是遵从老人的遗愿。
“诶?不要。”
关不语退开一步,从泯然身前回避。
“为什么啊?!”
泯然还没什么反应,那林沐夏反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关不语柳眉微蹙,纤长手指轻理云鬓,撩起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将漆黑的瞳展露给漆黑的夜。
“我是个剃匠,不会耍剑。”
再简单不过的客观理由了。
“那林姐……?”
“不知道她那三脚猫功夫跟谁学来的,总归不是我教的就是。”
林沐夏略微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脸色有些尴尬。
刚刚的那些剑法,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三脚猫功夫吗?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奇怪,少年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季风子都承认过他是个天才了,出了这个村随便找个门派也一样能学有所成吧?
“那……”
“别急啊!师父不是常说我天姿愚笨难以继承您的衣钵吗?泯然手巧,心也细,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料子,要是我那天有个不测,您也算是后继有人啊。”
少女甚至着急到咒起了自己,听得泯然心中不是滋味。
这个林姐姐一如既往地关照自己,他也不知这股子善意从何而来。
或许天上的太阳,总是不吝啬于向地面的一切挥洒自己的热量吧。泯然心想。
林沐夏从身后摁住少年肩膀阻止他离开,赶集似的将她看好的未来师弟推到师父面前。
少女是习武之人,力气不是现在的泯然能挣脱的,他像只被母猫叼起的猫仔僵在原地,抬起头对视关不语的眼睛。
白袍女子个子比泯然还高一头,她将头低下,打量着少年那张脸。
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却过目就忘难以印入脑海之中。
拾起他的手一阵摩挲,感受其中柔韧的关节和经脉。
异性之间肌肤接触让泯然羞得面色通红。
林沐夏肩上搭着的双手不知为何一阵颤抖,十指泄愤一样捏住他肩胛骨。
“你该去做个杀手。”
抬眼看看不太对劲的徒弟,关不语随意甩开泯然的手。
又来了,第三个说他适合做杀手的人。
“可我不想。”
“为什么?”
“说出去不好听。”
杀手名声太臭,如果有的选,他一定学剑。那林沐夏提剑的英姿多潇洒。
那高挑女子轻笑出声,拧开酒葫芦将最后的那点底子喝净。
“你倒是看得明白,剑客和杀手手上难免都要沾血,彼此之间说穿了也就是个名声的区别。罢了,先躲雨吧,别傻淋着了。”
一行三人暂时与那柳树就此别过。
岁月悠悠,春秋易逝。
“先说好,我只是个剃匠罢了。”
刚入门的泯然听到的第一句师训便是如此。
剃头,刮脸,修眉,这便宜师傅确实无一不精,泯然学得倒也算快,囫囵吞枣下竟将早入门的林沐夏甩在身后。
一开始手生,直接上人头不免要见血,所以泯然不得不挨家挨户上村中农户家里买几个冬瓜,圆圆溜溜倒也像是个脑袋的样子。剃刀头一次拿到手上,师父就在身后抽着烟锅看着。
“这叫青龙偃月刀,我们剃匠都尊关二爷一声祖师爷,你可知为何?”
“为何?”
“那武圣关公一身功夫都在那杆冷艳锯上,过五关斩六将千里单骑全靠那七尺长刀。今虽剃刀三寸,仍难忘二爷雄风,若是耍不好,丢脸讨打不说,不小心伤了人性命难免官司缠身。你且对着冬瓜练习,就刮那层细细的毫毛,切不可伤皮见血。”
于是师徒三人就这么喝了几个月的冬瓜汤。
“本以为这辈子不用再喝了这玩意了,幸亏师弟你天资聪颖,几月便入了门。”
林沐夏叫苦不迭,见师姐苦痛的脸色,泯然难免有些羞愧,心中隐隐不是滋味儿。
“那师姐您当初练了多久。”
“不长,不长。”
不长是多久?林沐夏面色闪烁别过头去,马尾狠狠拍在泯然脸上。
他这才知道踩了雷,至少在这方面,这师姐口中的“天姿愚笨”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而在他更关心的“剑”,二人的地位完全颠倒。
十六岁的气海,说出去要骇死一片人的。就是那些名门大派口中的天才,明日之星,在少女的光环下也显得黯淡无光。
萤火难和皓月争辉,何况夏日骄阳。
“嘛,可能是这门功法不适合你,要不我们换一个试试?”
诸如此类的话已经从林沐夏口中吐出不下十余次。泯然一开始还好奇师姐从何处得来如此之多的功法剑法,后来整个人都麻木了。
学不会,完全学不会。
莫说什么周天循环真气上涌,他腹中半点气流火苗都感受不到。
泯然几乎怀疑季风子那老家伙是在故意蒙自己玩,现在正在底下看着抓耳挠腮的他偷乐呢。
“师父,帮帮我吧!”
泯然一头扎进关不语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