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双手护在眼前，不断地摇着头，咬紧牙关和那份虚无的黏稠感对抗。

明亮的光在阻止我。

那份阻力强到让我明白，只要我在此后退一步就再也别想获得进来的机会，于是我一步不让。

光芒内部的力场让我的大脑发出嗡嗡声，紧握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晃动着。

我努力睁开眼睛。

模模糊糊的，光芒的尽头是一个波浪似的人影。

一定是他。

我咬住了嘴唇。

什么啊。

这是什么东西啊。

黏稠的光芒渗入了我的拳头，将我的双手紧紧缠绕。

我可没听说「我」的世界被这种东西上了锁啊。

真是。

手腕感觉到了疼痛，但是……

“别开玩笑了——”

低吼从我的喉咙里面钻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绝对不允许在我的世界里面胡来——！”

伴随着一声怒吼，我转身将缠绕在我双手的光芒拧到身前。

我以自身作为攻城木硬生生撞开了光芒的薄膜，一跃滚到了柔软的沙滩上。

细软的沙子黏在我的脸上，跪坐在沙滩上的我大口喘着粗气。

指尖淹没在沙内，我望着波浪击撞着的峭壁。

白色的泡沫翻涌到灰色的礁石上，落下斑斑点点的深色痕迹。

——他站在海天一色的远方。

我就那样跪坐在沙滩上，望着远方的他。

他站在海浪上，遥望远处的天空。

我们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很长时间。

风吹起他的黑色碎发，身着白衬衫的身影单薄而挺拔。

明明本应我们共享知识，彼此心意相通，但在这个时候，我却觉得他遥不可及。

他在想什么，他又在看什么？

这些事情，我一无所知。

这种一无所知，就像是世界上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我们分别是一个客体和另一个客体。

我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我。

一道界限分明的轮廓包裹住了他和我，我们再也不能融为一体——

在这里，我们成了世界上最为普通的两个人。

「没有人有权利给别人起名字。」

他早上仿佛要哭出来的脸此时在海光的映射下一片平静。

他拥有了作为了代号的名字。

说起来，人类是怎么区分自我和他人的呢？

在一片混沌之中诞生，啼哭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与自己相似的脸。

相同的结构，相同的布局，相同的样貌。

眼睛，在那里微微上扬一点，嘴巴，在这里增厚一点。

差不多的发色，差不多的瞳色。

我和你，你和他，他和我。

生命在人类之间轮转。

差不多的出生方式，差不多的成长历程，差不多告别仪式。

金钱和智慧使人类的生命锦上添花，但存活千年的生物向人类历史的后方望去——

差不多的生老病死，差不多的爱别离，差不多的怨憎会，差不多的求不得。

难以逃脱的生物基质，难以跨越的运作方式。

所以我为什么成为我，你又为什么成为你？

于是，智者说：

“从头开始区分吧。”

于是，每个降生的人类孩子都有了上一代人类赋予的姓名。

经历过人类历史，熟稔生命的运作，他们将文明、爱和对世界的期盼全都倾注到这个姓名中——

于是，你成为了欣悦。

于是，我成为了浩天。

在尝试认识世界的最初，我们便有所区分。

因为我们所承载的历史、文明、爱和期盼有所不同。

众人的一声声呼唤加固着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同时，我们也将一声声有所区分的呼唤送给众人。

于是，你成为了你。

于是，我成为了我。

于是，再也没有人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你原本是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原本诞生在同一片土地，我们本应血浓于水，正如海洋与天空难舍难分。

我应属于你，你应属于我。

我们本应互帮互助、互怜互爱，我们本应制止纷争、共建和平。

我们本应彼此心意相通，无所隐瞒。

我看着远方的他。

自我的心灵而生，容纳我的孤独作为给养，将我带往光明的方向，寄宿在我内心的这位少年……

在知晓自己获得了名字的那个清晨，拥有了自我。

人类本应合众为一，人类本应构建大同。

但是，我们创造了纷争、创造了战乱，男人不断地被送上战场，孩子不断地死去，女人为了果腹放下自尊。

小国永远没有尊严，大国可以随时丧失底线。

在这样的夹缝中，在地球不同的角落，为了生存下去，相同的物种挣扎着，碰撞着，推动着不同道路的开辟。

——正因为有了「不同」，所以人类才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

浪花击打着海岸。

海鸥嘎嘎地叫着，我蜷缩在沙滩上。

我抓起一把沙子，感受着砂砾在手中微妙的触感。

这与我所拥有的沙滩不同。

这是属于我，却又不属于我的地方。

依托于我而生的他将在这里创造属于他的未来。

在这一天，他真正地出生了。

「没有人有权利给别人起名字。」

这是还全然属于我的他留下的最后的话语。

“——我们本应是一体。”

我看着远方的他。

安稳，冷静，平淡，脆弱……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现在……还是这样的人吗？

我站起身，身上的沙子簌簌地掉下去。

我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水没过我的脚踝。

潮水渐渐涨至腰际。

海水渐渐没过我的喉咙。

我幻想着漂浮，但却在他的世界中渐渐下沉。

我没入那片清澈的咸水中。

他的身影在水波和光的混合下变得模糊不清。

他似乎是向我这边望着，但我却无法确认他目光中是否有我。

——他向着对面的方向伸出手，于是，我看到了「他者」的出现。

那个身影被波浪冲散却又柔软地聚合在一起。

短发、纤细。

像是个孩子，像是个女人……像是我自己。

我丧失了漂浮的能力。

我向着海底沉去。

视野变得混沌一片。

但我又见到了熟悉的鮟鱇鱼。

它在我身边游弋着，用那异常的光亮吸引猎物的注意。

巨大的砗磲趴在礁岩中冲我打着招呼。

于是我抚过他的贝壳，顺势借力，和它枕在同一块岩石上。

久违的海底让我觉得安心。

我抓起一把因为压力而被禁锢在水底的沙子，将柔软的它们抛向水面，然后看着它们像烟花一样四散渐渐落回我的四周……

他的身影被黑暗泯灭，我陷入了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