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一家按摩店,只有一位按摩师傅。沈湘坐在沙发上看一眼趴在按摩床上按摩的江山,笑着跟按摩师傅说道,“钟师傅,使点儿劲儿,这小子吃劲儿。”说罢,又对江山说道,“山哥,你这享受着,我去买包烟。”
“去吧。”江山回了一句,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四下里张望。
按摩店很小,精致又干净。就连犄角旮旯里,都不见什么灰尘脏物。江山想着钟师傅如果不是假装盲人,就是有人帮忙打扫卫生。
“你们都是大学生吧。”钟师傅忽然开口说话。
江山愣了一下,意识到钟师傅在跟自己闲聊,应了一声,回道,“是啊。”
“上学好啊,我就没上过学。”钟师傅笑着说。
“嗯。”江山随口应了一声,不喜欢闲聊又不善于跟陌生人闲聊的他,不愿意多说话。
钟师傅却好似喜欢跟人聊天,虽然江山明显不爱搭腔,他还是继续兀自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或许眼睛看不见了,嘴巴便闲不住了吧。江山想到这一点,心生怜悯,偶尔也会跟着聊上几句。
“有人认为盲人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漆黑。也有人认为盲人的眼前,是一片白。”钟师傅有些唏嘘的感慨,“其实啊,盲人的眼前,就是什么都没有。我听人说,捂住一只眼,睁开一只眼。那只被捂住的眼睛所看到的,就是盲人眼中的世界。是不是什么也没有?看不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偏偏存在。”
江山还真试了一下,果然什么都没有。叹了一口气,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思来想去,觉得安慰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又觉得这个钟师傅虽然自称没上过学,但说话又不像一个文盲。没有什么华丽辞藻,却又有那么点儿文绉绉的感觉。
“有段时间啊,我挺痛苦的。”钟师傅继续唠叨着,“恨自己看不见,恨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也很好奇,特别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后来啊,我终于想到: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未必需要眼睛。我所能触摸的,所能听见的,所能嗅到的,都是这个世界的样子。”说到此,钟师傅又自嘲一笑,“所以啊,有时候,我手里要是没了盲杖,又听不到什么声音的时候,就会特别慌,就像是这个世界不见了一样。”
正说着,沈湘买了烟回来了。
他嘴里叼着烟,在沙发上坐下,又开始跟江山说起直播的事情来。不免提及他的“小东”,时不时的还会哈哈大笑。
等到两人都按摩完了,时间已经不早了。
出了按摩店,两位好友说说笑笑的回学校,经过一处小公园的时候,江山看到几个孩子在老人的照看下正在玩蒙眼抓人的游戏。忽然又想起了盲人钟师傅的话,江山感慨道:“盲人还真是可怜。”
“可怜的人多了。”沈湘叹道。
是啊,可怜的人多了,自己也未尝不是旁人眼中的可怜人。
可怜人在学校门口跟沈湘分别,独自回了男寝。
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如此。江山进入宿舍的那一刻,看到林逸潇,看到顾云歌,竟是觉得气氛很尴尬。
林逸潇的眉头微微皱着,顾云歌眼睛里的怨恨更浓了。
回想起那失去的记忆,江山有些哭笑不得。躺在床上,努力试图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天发生的事情,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乌鸡哥嚷嚷了一句下雪了。
麻友和秦红磊跑到阳台上看雪。
江山对雪景没什么兴趣,却又实在睡不着。干脆又爬起来,出了宿舍。一直来到楼顶,看一眼夜空上飘下来的点点雪花,感受着雪花钻进衣领里的冰冷,江山闭上眼,又想起了盲人师傅的话。他依旧闭着眼,伸出手,感受着落入掌心的雪花渐渐融化,感受着冷风在耳边呼啸,感受着这个世界的真实……
耳边忽然喧嚣起来。
紧闭的双眼,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亮光。
江山好奇的睁开眼,看着热热闹闹的校园,看着冰天雪地的世界,再看看正站在校园操场上的自己,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栽倒在地。
刚才还是晚上,现在竟然成了白天!
刚才还站在楼顶,此时竟然站在操场上!
啪!
一个雪球砸过来,正好砸在了江山的脸上。
之后,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出现在眼前。
顾云歌咯咯的笑着,“你怎么不躲开啊!发什么呆呢!”说着,走过来,紧挨着江山站稳了,之后凑过来,用温软的双唇在江山唇上啄了一下。“想什么呢?不舍得我啊?”
江山眉头一皱,看着顾云歌的眼睛,哆哆嗦嗦的吐出一口气。
顾云歌抱住江山,温柔的一笑,红了脸,低声说道,“我跟我妈说,车票不好买,只买到了明天的车票……”
江山看到有不少学生提着行李,正在离开学校。
不远处,还有个醒目的大红条幅。
“祝广大师生寒假快乐!”
顾云歌的手机忽然响了,看了看来电显示,顾云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说道,“我妈。”说着,走向一旁,接通了电话。“嗯,我知道啦,一定误不了回家过节……哎呀春运啊,我也没办法,真买不到票……嗯,好,挂了啊。”收起手机,再回头,却不见了江山。
白茫茫的校园里,到处都是雪。
天上还飘飘洒洒着雪沫子。
凛冬的寒意,让人战战兢兢。
江山蹲靠在一处墙角,手里抓着手机,翻到了通讯录,找到了母亲的电话,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在担心什么?
在犹疑什么?
江山理性的认为,作为一个年轻人,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寻求父母的帮助,并且不对父母有所隐瞒,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然而……
他却最终关掉了手机屏,没有将电话拨过去。
事情或许不是失忆那么简单。
就像小沈阳的那句台词一般:眼睛一闭,一睁,一个月就过去了?
仅仅是失忆了吗?
失忆,或者说间歇性失忆,真的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吗?
所有的那段时间的记忆,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吗?
连个点点滴滴都不剩吗?
手机铃声把江山吓了一跳。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校花打来的。
江山迟疑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姗姗,在哪呢?”
“我……”江山看了一眼身后的楼房,说道,“男生宿舍楼下。”
“呃,你变回男生了?”校花问。
“嗯。有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校花哼哼一声,忽然娇嗔的骂道,“你这个混蛋!”
江山皱了一下眉头,问道,“骂我干什么?”
“你说呢?”校花又哼哼一声,“我警告你啊!以后不准……不准随便亲人家。”
江山一时哑然。
愣了好大一会儿,江山有些哭笑不得,也十分痛苦。
他知道,这一个月以来,一定又发了很多事情,很多可能自己再也想不起来的事情。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再敢这样,小心我告诉你女朋友顾小妖!”校花又哼了一声,道,“挂了,这段时间别给我打电话,万一被我妈看到,再误会我跟你有什么,我可说不清了!就这样,拜拜。”
江山脑海中一片空白,木然收起电话,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打电话要说“拜拜”,而且,说“再见”的话,感觉又好像很不合适。
为什么自己浑身上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虽然下着雪,也没感觉太冷呢。
为什么明明应该很冷,额头上却冒汗了呢?
为什么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为什么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大学校园,感觉会是那么的诡谲?
江山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决定到处走走——不在学校里。
于是,他离开学校,漫无目的的走着。
不知不觉,竟是来到了上次按摩的地方。
那家盲人按摩店,竟然已经关了门。
也许那个钟师傅回家过年了。也许是生意不好,干不下去搬走了。也许是今天临时有事,没有开门……
忽然又想起了钟师傅的话,又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雪夜。
江山迟疑了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鼓起勇气,再一次闭上眼睛,仔细的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
“儿子,干啥呢?”
耳畔,响起了老爹的声音。
江山睁开眼,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里的客厅里。
“盛饭去啊,杵在这干啥呢?”江老板笑着扒拉了江山一下,将他推到一旁,“挡着我看电视了。”说罢,又哈哈一笑,“今年这届春晚好啊,小品不错,笑死人了。哈哈哈!”
江山看看老爹,又看向欧阳。
正在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的欧阳察觉到江山的目光,好奇的看过来,“咋了?”
江山深吸一口气,没有说什么,端着碗去了厨房。
欧阳察觉到儿子有些不对劲,起身走了过来,看着拿着碗却不盛饭,只是在怔怔出神的江山,欧阳轻声说道,“宝贝儿,咋了?”
江山回头,看着欧阳,迟疑了一下,说道:“妈,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江山继续说道,“我从一个月之前来。”
很奇怪的一句话,但欧阳却懂了。
看着江山,欧阳眼眶微红,瞬间落泪。
江山看着一脸哀伤的母亲,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我怀疑自己能跨越时间。虽然不觉得这种能力有什么用,但应该不是坏事。可是……你的表情,让我……让我很不安。”
欧阳抽泣了一下,抹了一把眼泪,看着江山,笑着,却依旧难掩哀伤。“孩子啊,天书虽然强大,但并不能给予你跨越时间的能力。你……不会,也不可能跨越时间。”
江山沉默不语。
欧阳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时间……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甚至这个世界,也不存在……”欧阳看着江山的眼睛,泪眼滂沱。“你……”
“我也不存在吗?”江山颤声问道。
欧阳闭上眼,重重的点头。复又睁开眼,看着江山,说道,“这是天书打造的镜像世界,为的是囚禁六系!挣脱禁锢!现实世界里,时间还停留在二十一年前……沈湘,还是个婴儿……而你,是我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后生下来的。所以……”
“天书修改了六系人的记忆,让他们以为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六系人彻底沉沦的时候,就是天书脱困之际,也是真实世界和这个镜像世界毁灭之时……”
“一切都是真的,只有这个世界是假的!只有这样,才能彻底迷惑拥有禁锢天书能力的六系人。六系人,也从来不是天书的守护者,而是……狱卒!”
“每一个六系传人,都会拥有一份超乎常人的能力。这份能力,一般是弥补六系人的缺陷。比如我,原本记性是很差的……”
“你本就不存在,最大的缺陷,就是虚无。所以……你拥有的能力,就是无视这虚无世界的规则,甚至打破虚无!”
“这个世界被打破的那一瞬间,你也会消失……”
江山愣了许久,哑然失笑。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与母亲的那次谈话。
那个时候,江山问母亲为什么自己叫江山。
母亲说:“江山如画。我的儿子,就像画一样。”
那个时候,江山以为,“像画一样”,指的是自己很帅。直到此时,他才惊觉:是像画一样,并非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