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逃亡的罪犯,大概就怀着和现在的我差不多的心情吧。

床是很便宜的弹簧床,翻个身就会嘎吱响不说,本身睡着也不舒服。

但是昨晚匆匆忙忙地赶到这里,又做了一晚上的清洁,两个人都累得骨头散架,躺下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

我打开门,顶着明媚的阳光,走到了只能摆下两辆轿车的院子里。

这么狭小的空间,与其说是院子,不如说是天井。

这里是一片密集的老式居民楼。我们所藏身的「仓库」就是建筑的最底下一层,但事实上是比外面的街道还要低一层的。要出去还得爬几步楼梯。

四栋居民楼围成了一个圈,我们在北边,另外三面都是空屋。抬头仿佛坐井观天,只能瞥见小小的天空一隅,以及挡住视线的无数扇窗户。说这里是九十年代的香港我也没意见。

条件比起之前又差了一个档次。但是除此之外我们也没得选。

已经被发现了一次,我们必须更加小心了。不过低调归低调,饭还是要吃的。我让千惠给我写了一张采购单,准备出去速战速决。

居民楼从外观上看分辨不出哪些有人住哪些没有。一些停放在单元门口的自行车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信箱上结的蛛网也清晰可见。

这些楼房挨得太近,以至于中间的走道连一辆车都挤不进来。每栋楼长得都一样,我在里面绕了半天都没有绕出去。鬼知道昨天晚上我是怎么走进来的。

干脆朝着一个方向走到底吧。这么想着,我随便选了一边,一直往前走去。

「……」

眼前是一条公路,远处一座立交桥。除了驶过的车以外什么都没有。

又折返回去,从反方向走到另一边的尽头。

眼前是一条曲折的下坡路。应该没错了,我有点印象,昨晚来的时候走过这里。

找到最近的超市,用最快的速度买完采购单上的所有物品之后,我赶紧提着购物袋往回走。已经在外面待了快四十分钟了。

就在我回到狭窄的过道时,眼前三个人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们背对着我,并排着站在前面,其中一个坐在一辆机车上。三个人都是暴走族的皮衣打扮,烫着夸张又滑稽的发型,正边抽烟边互相说些什么。

大概是听到了我走过来的声音,他们回过头瞄了我一眼。

我因为过不去,只能站在原地,而他们好像也没打算挪窝。

场面有些尴尬。

三个人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坐机车上的男人开口了。

「干什么?」

我指了指前面,说:「我……我想到那边去,可以借过一下吗?」

男人的眼睛小得出奇,他好像盯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机车上下来。

「你跟谁说话呢?」

「没有,我只是想……」

话音未落,三个人已经把我围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我退到墙边。

「等一下。」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又皱着眉头从脚到头像扫描仪一样扫描了我一遍,说:「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是哪来的?」

「我,我昨天才来,所以……」

「新来的。」小眼睛旁边的人对他说道。

「你不会是警察吧?」小眼睛怀疑地看着我。「我见过从这出去的,还真没见过从外面进来的。」

「各位,我真的是初来乍到,我不是警察!」

「那为什么来这里?」

「我……」看样子这些混混模样的人把我当成便衣警察了。我除了个子高点看上去有那么像警察么?

「我是因为,因为要躲避一些人,所以才……」

「啊,躲债的,又一条赌狗。」小眼睛旁边的人不屑地说。

「闭嘴,没人当你哑巴。」小眼睛瞪了他一眼。「既然你真是新来的,那就听好。这片区域是我们在管。到了这里就要懂规矩,明白吗?」

「呃,明白。」

「明白?明白还不知道干什么?」小眼睛往前踏了一步,身上的链子哗啦啦响。

「蠢货,有人罩你你不该交点『管理费』么?」他的跟班叫道。

我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搞了半天,原来是收保护费的。

我没工夫跟这几个傻里傻气还自以为威风的混混周旋了。买完东西身上还有点零钱,先打发走他们再说。

我从身上摸出剩下的钱,说:「我只有这些了。」

三张脸凑了过来,看到我手上的数目之后表情瞬间变得狰狞。「就这点?这有一千块吗?你他妈当我们是要饭的?」

我有点烦了。几个社会渣滓,连要饭的都不如,说打发要饭都算是抬举他们了。

「我说了我只有这么多了!」我抬起手示意他们来搜身。

但是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只要有一个敢来,我直接让他今天只能躺床上。正好在学校的时候锻炼了那么久,那三个故事所积累起来的「用拳头说话」的技巧还没地方实践呢。

小眼睛的跟班推了我一把,「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尽力压制着想揍人的冲动,说:「需要多少钱。」

两个跟班和小眼睛对视了一下。「五万。不然今天别想走。」

「那行,我让朋友送过来,可以吗?」我说着拿出手机。

「哟,这不是有值钱的东西嘛。」跟班伸手要来抢。我把手机收了回去,说:「要钱没问题,但这个不能给你。」

跟班看了小眼睛一眼。

小眼睛也有些不耐烦了,说:「行了行了,快点,别耍花样。」

我拨出电话,等着对面接通。

「喂,宇辰,什么事?」

接电话的是谁呢?

当然不是千惠了。我怎么可能让她出来。

「喂,小野,我第一天到你的旧居,不懂这里规矩,没带够交保护费的钱啊。你看能不能——」

我话音未落,那三个混混离我的距离已经从一米变成了三米。

「你,认识小野?」小眼睛的语气来了个180度转变。之前是咄咄逼人,现在是惊恐万分。

「认识啊。你们知道他?小野滨之助?」

小眼睛不说话了。旁边的跟班小声嘀咕:「小野的人,怎么办?撤吧?」

「撤。」小眼睛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个词,然后满脸堆笑对我说:「原来是小野的朋友,误会了,误会了。」

「喂?喂?宇辰?你在听吗?」

我手里拿着手机,看着这三个让人迷惑的家伙,全然没在意小野。

三个人溜得飞快,小眼睛骑着机车,两个跟班在后面,一会儿就不见了。

「小野,那些家伙听到你的名字跟见了鬼似地跑了。」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说。

「是吗?哈哈哈哈……」小野在那边很开心地笑了半天,「这群崽子,十年前就不学好,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个样。」

「看来你对他们很了解喽?而且他们这么怕你,你住这的时候干过啥啊?」

「嘛……也没干啥。」小野笑着说,「就是以一个出社会的成年人的身份,教育了几个不学无术的学生罢了。」

「恐怕不是口头教育吧。真有你的。」我听了直摇头。「不过还是多亏了你,我差点就跟这群人动手了。」

「该揍。不长记性。哈哈哈……」

我挂掉电话,提起满满一塑料袋的食材回新家。

—————————————————————

虽然那时是凭着要有担当的决心说把工作交给自己的,但是真到了皮球踢到我这边的时候,我却感觉到头大。就像是角度最刁钻的任意球被交给了我来踢一样。

在前夜理直气壮地关掉闹钟并睡到自然醒之后,我迎来了休假的第一天。

假期对我而言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地方在于,我想做什么没有人会看见,更没有人过问;坏的地方在于,老头做什么我也看不见。

上午我打算整理出一份说辞,用于将来有可能的和中原警官的再次见面。怎样既达到我的目的、问出我想知道的答案,又不使中原警官感到难以启齿甚至警觉,这一点是要动点脑筋的。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我们谈了很久。他说自从上级命令他的小组终止调查并就此解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那起事故相关的资料了。就连最后结案的流程都不是他去办理的。

也就是说,如果那份记录有撤案原因的档案真的存在,中原警官也无法知道其中的内容。他可能最多能够做到的,就是向我们解答这个困扰了我们好几天的问题:1990年之前的档案去了哪里呢?

写了整整一页的「讲稿」,差不多也到午餐时间了。

我打开冰箱,眼睛寻找着能让我有心情用掉的食材。

鸡蛋还剩下两个,以及一碗隔夜饭。

做蛋炒饭吧,好久都没有做过了——这么想着,我把蛋和米饭拿了出来。

将蛋打匀是一个很让人享受的过程。随着不断的搅拌,看似会飞出碗的蛋液最后还是被筷子带回了碗里。

煎蛋真是伟大的发明,不知道是哪个人第一个发现油和鸡蛋的相遇能够创造出另一种形态的物质的。

我想起来,第一次学做蛋炒饭还是父亲教的。

他说,滨之助啊,你要学会自己做饭了。等你长大了,父母都不在了,你就得一个人生活,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因为父亲从小勤劳节俭,老家主相对于自家的孩子来说更喜欢他,和他讲话的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我无法想象当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老家主有多悲伤。

结城家成就了我们,但同时也毁了我们。

如果不是老家主,我的父亲必定会死在那个雨天。

.

大战已经到了末期,美国人的飞机像签到一样每天坚持来丢炸弹。

他回忆道,『已经记不清是第几个晚上了,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这样的画面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接二连三的轰炸,把大片大片的建筑夷为平地。街道陷入火海,被染红的夜空闪烁着诡异的光,仿佛画册上看到的地狱场景。

一道冲击波袭来,地动山摇,房屋倒塌。

当父亲从昏迷中醒来,靠着奇迹爬出废墟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天空是灰色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初春时分,气温不至于寒冷但也绝对说不上温暖。

他回头一看,那个名为「家」的建筑物就在面前,但此时已经是一片废墟,只有几根顽强的柱子因为被雨水浇灭了大火,才幸免于难没有断裂倒下。

『我想寻找我的家人,但是除了满目的残垣断壁,什么都看不到。偶尔从街边路过的行人都像是鬼魂一样,朝着一个方向飘去,我怎么喊也不看我一眼。』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夜晚的轰炸中双双遇难。

『是结城家发现了无家可归的我,收留了我。他们在自己都不容易的时候还要分一碗饭给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也就没有你。这份恩情我们世世代代都必须铭记。』

那一年,父亲十二岁。在和平的年代里,应该是个马上就要念中学的学生。但他却在那一年失去了亲生父母。

然后,我在十二岁那年,失去了他。

『很年轻啊,好好干』这是我经常被前辈们说的一句话。

我突然发现,如此年轻的自己,人生已经有差不多三分之二没有父亲这个存在了。

————————————————————

「宇辰!宇辰!快来看这个!」

千惠拉着我到电视柜前。

这台电视昨天试过,是没有信号的。所以我不明白千惠要让我看什么。

她拉开抽屉,从里面抬出来一个东西。

「你看!」她把这个灰不溜秋的玩意放在了地上向我展示。

「这是……」我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好像小时候见过,是个有些年头的电子产品。

——

家用游戏机?

应该是那么个玩意儿。

「还有这个哦!」她说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柄。

「你玩过这个吗?」我问。其实我只见过,玩没玩过已经不记得了。

「嘿—嘿——别以为大小姐就不会玩哦!」

这点我还是相信的。毕竟还在凰华的时候,我知道某个从来不守规矩的家伙宿舍里就有一台游戏机。

「这应该是小野先生留下来的东西吧。不过你碰他的东西,得跟他说一声才好吧?」

她放下手柄,朝我挤了过来。

「干嘛?」

「帮我求求他嘛……」千惠撒起娇来。

「这种事情怎么好开口啦——」

「拜托拜托……」

「唉」

晚上跟别人打电话就为了征求游戏机的使用权,这种蠢到家的做法换作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小野,是我。我家那傻丫头——」

「谁是傻丫头啊!?」千惠从背后锁住我的脖子。

「说,说错了,我家的大小姐,她找出来你的游戏机,那是你的东西吧?」

「啊?游戏机?」小野愣了一下,但随即马上就说道:「哦,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你们想玩就玩吧,那玩意我拿来也没用了。」

「我听到了哦,他同意了。」千惠得意地蹦到电视机前。

窄小的屏幕上映出即使在那个年代也称得上是古老的画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场景建模,却是无数人童年的回忆。反倒是现在这个高科技时代,各种游戏像军备竞赛一般在各个方面争先,画面真实程度已经到达瓶颈、各种物理效果光线反射已经做到极致,分辨率翻倍再翻倍,但带给人们的快乐已经远不如三十年前那8位像素的卡通小人。

明明就是假的东西,即使做得再像真的,终究还是假的。最后不仅成不了真,就连假的那部分虚拟感也丧失了。

「啊,这个我小时候玩过!」她兴奋地从盒子里拿出来一张卡带。

看着她像发现了新世界的旅人一般惊喜,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自己来。

第一次接触游戏是什么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那时的我年幼到连记忆都没有形成。我只记得自己在一个新世界里遨游,自由自在。虽然还不懂剧情,虽然还不熟悉操作,但是哪怕画面能动都令我感到快乐。

如果不是因为它,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我的世界线可能偏差到十万八千里开外,我也不会参与这个活动,不会进入这些故事,不会遇到结城千惠。

周围有些人总是说,唉呀,杨宇辰,你前几年荒废学业去打什么游戏,你现在后不后悔呀?

我不后悔。后悔本身是一种无用的情绪,除了徒增烦恼一无是处,更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也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因为那时我那么选总有我的道理。如果只因为不是选的最好的选项而后悔,那整个人生全拿来后悔算了。

「又死了!啊啊啊啊!」千惠把手柄丢到一边,然后又捡了回来,问:「宇辰,你要玩吗?」

我看着电视机屏幕上的「GAME OVER」,也不知道是怎么玩的。我接过手柄,想问下游戏规则,但是与此同时——

「砰砰砰」

门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很用力地砸着。

我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手柄还攥在手里。

「开门!」外面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但是听动静不止一个人。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我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千惠,她也像宕机了似的,一动不动望着门口。

「混蛋,知道你们在里面!马上滚出来!」

伴随着叫骂,本来就老旧的门又被踹了两下,已经快倒下来了。

我看着那摇摇欲坠的门。

……

为什么啊?非要把人逼到绝路吗?

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吗?

混账东西——

我扔下手柄,转身往背后走去。

「宇辰!你去哪?」

千惠害怕地叫道。

我很快就回到了沙发前,手里握着一把二十公分左右长的菜刀。这是我在橱柜里能找到的最长的刀了。

虽然菜刀不能和专门用于格杀的匕首相比,但是也足够致命。并且,我知道捅哪里失血最快,捅哪里能瞬间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

不管敲门的人是谁,如果他要冲着我和千惠来,就等着第一个挨刀吧。我会直接抹脖子的。

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千惠看着我手里明晃晃的刀,哆嗦着问:「宇辰,你,你要干什么?」

「躲到床底下去。」我缓缓向门口移动。

「什么?」

「躲到床底下去。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看。」

没有别的出口了。不然,至少千惠可以逃掉……

可惜我不是第二个故事的我,我只能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就算拼了命……

为了千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我,生活在一个没有兄弟姐妹的家庭。

五岁的我,十岁的我,十五岁的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被父母宠爱着。

本来这是与现实相违背的,我却欣然接受了这个设定。似乎现实中的那个「姐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醒来的时候发觉一身冷汗。

事实上,我也是作为「唯一的女儿」长大的。那个叫「结城千惠」的姐姐,一直以来只有父母在回避着爷爷的场合下三言两语地告诉我。

『其实啊,千岁,你有一个姐姐。』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很小,几岁记不清了。总之,我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但是你不要和爷爷说哦,不要让他知道。』

至于为什么,他们说,我还小,不懂。

然后直到我升入高中,我的父母做了他们一生最后悔的事。

.

两年前,我收到了凰华本校部的入学通知书。

那是全国第一顶尖的女子贵族学校,在其中就读的学生们,她们的家族合起来几乎是政经界的半壁江山。相比之下,能被仅仅是从事美术行业的家庭送进来的我真的是麻雀变凤凰了。

大家都很优秀,而且因为家境优越、人脉宽广,她们从小见识的东西是同龄的普通孩子想都想象不出来的。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渺小。

入学那天,父母和爷爷都来了。我忐忑不安地从车上下来,望着四周,虽然樱花盛开,粉色的海洋开在天际,但是陌生感仍使我这个小女生不知所措。父亲往前走,我和母亲也跟着往前走,爷爷在最后面。

「千岁,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们独自生活,要和同学们友好相处哦。」

直到一栋大楼前,父亲才停下脚步。

「但这也是我们让你来凰华的原因之一啊。我们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将来能够独当一面。再做到这些,首先就要从独自生活做起,你觉得呢?」

那些话如今来看每个字的份量都沉甸甸的。

我是结城家的独生女,那个不知去向的姐姐几乎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将来,结城家只能由我来继承。父亲希望我早日长大,至少在我这一代,结城家还是结城家。

两年前的我把它当成是日常的说教随口「嗯」了一声。

「要多交朋友,注意身体,多运动……」母亲也在一旁唠叨。

「知道啦知道啦。」

我接过书包。

「父亲,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的父亲对后面张望着四周的爷爷问道。

爷爷看了看我们,摆了摆手。我以为他是表示「没什么想说的」,但是他却还是开口了。虽然只是说了句「要加油」。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

周围有很多学生,新生当然不少,但二三年级的学生更多。她们说着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感觉她们哪怕甩动一下胳膊都透露着贵气。

我真的能跟这些人交上朋友吗……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的视野中不被聚焦的模糊区域掠过一抹金色。

那金色十分显眼,是淡淡的金,平常并不容易见到。

我回过头去,看清了那抹金色的来源。

「……外国人?」

那个女生一头金发,发梢微微卷翘。她背向着我,独自一人往前走。

与其说她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不如说,她根本就没有气质,和周围贵气的大小姐相比,她显得太普通了。可矛盾的是,她的金发又是那么显眼,那么出众。

像是感知到我的视线似的,金发少女刚从我们身边经过,走了不到三两步,便回过头来。

我这才发现她并不是外国人。而她也看到了我。只是……

她仿佛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她的注意力在我旁边。

「千岁,你在看什么呢?」

父亲注意到我一直扭着头,于是也扭过头来。

金发少女的表情一开始还处于一种疑惑状态,在看到我父亲之后,她一下子退后了一步。

我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因为我回头的。她是因为看到了我的父母。

接下来发生的事,已经可想而知了。

父亲看到金发少女之后呆住了,金发少女看到父亲之后呆住了,我因为不明白他们是什么情况傻站在原地。随即,母亲和爷爷都重复着父亲的行为,一并看到那个金发少女。

「……啥?」

爷爷最先发出声音。

父亲和母亲都呆若木鸡。

「喂,喂,这——」仍然是爷爷在出声。我从没看见他表情那么夸张过。

然后——

爷爷看似老态的身体上前一把抓住父亲的衣领,他的个子才到我父亲的肩膀。

「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像犯了错被抓现行的孩子一般,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个……」

「合着,这么多年,你们两个,都在骗我啊?」爷爷松开父亲,像被谁背叛了似的,难以置信地说。

爷爷平常不爱开口,但是他嗓门很大。我注意到周围已经有几个学生在看我们。

母亲开口了:「爸爸,我们先回车上吧,在这里谈这些会让学校困扰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动静有点大,与这庄严的凰华学院格格不入,爷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走。

父亲追了上去。

「没你的事,快进教室去。」母亲的语气也变严肃了。她对我说完这句话也追父亲去了。

现场只剩下我和那个金发少女对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结城千岁,对吗?」

金发少女开口了。她的声音比我想的还要软。

「我是,请问你是?」

金发少女捂住了嘴。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什么叫夺眶而出。

.

「原来……你就是父亲和母亲大人提到的那个姐姐啊。」

上中学过后,父母就不怎么跟我说那个姐姐的事了。我以为当年是自己听岔了或是他们跟我开玩笑的,也就没过问。没想到这个姐姐真的存在。

「他们有跟你说起我吗?我以为不会呢。」

「所以,你是叫……千惠,对吗?」

「嗯。这个名字,是父亲大人给我取的。」

名叫结城千惠,和我同姓,名字写法只差一个字,现在还是我从未见过的姐姐的金发少女在地上写着她的名字。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我小心地问。

「那个……都没关系吧……」

气氛有点不同寻常。明明是一家人的我们俩却因为初次见面都各自拘谨。

「所以,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呢?」

「这个……说起来很复杂。」千惠姐姐有些困扰地说。

「是因为爷爷吗?」我问。因为爷爷刚才勃然大怒的样子着实吓我一大跳。

千惠姐姐面带愁容地看着我,说:「是的。」

那天,千惠姐姐告诉了我所有的秘密。她是怎么来到结城家的,又是怎么被迫离开的,爷爷为什么要赶走她,她这么多年来又是怎么过的,她全都说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父亲和母亲都没去看过她。他们以为千惠姐姐不会记得他们的相貌。

就是这个「以为」,造成了后来她被迫停学,转校,被软禁的局面。

「能看到父亲和母亲大人还有千岁,真是太开心了。」她擦去眼泪笑着说。

她真的开心吗?我很疑惑。

也正因为我们在一起交谈了一天,作为新生的我没去参加迎新仪式,这个标志着自己正式成为凰华女子学院本校部的学生的仪式。

怪不得后来我还是转学走了呢。我连迎新仪式都没参加,自始至终都没正式成为过本校的学生。

.

假如,父亲没去那间神社,会怎么样呢?

我大概还是会出生,还是因为刚出生时体质差,经常生病,被寄托了「希望能够长命」的愿望而起名千岁,或者叫千鹤吧。

泡沫经济时代还是会到来,家里的产业还是会兴旺,我还是会读完小学,升入初中、高中,不过可能就会留在本校部了。然后在那个时空里的现在的我,也会因为另外的事情像现在一样后半夜失眠吧。

那个我,会觉得生命中少了一些什么吗?

我想可能不会吧。

如果她从没出现过,我说不定还会比现在快乐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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