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

她抬起头，望向一脸惶然无措的赵念沧，露出初见时的烂漫笑容。

“这么说我还救了你呀！”

漓放下石板，她没有过多的困惑和疑问，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赵念沧关于二人相识经过的介绍。坐在篝火旁的女孩悄悄收起裙摆下的小脚，她低着头，用手指一点点擦掉石板上的“漓”字，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那个“沧”字上。

“不好意思呐小沧，我的记性不是太好。”

她略显局促地点了点头，转脸望向一侧的大海，无数星星点点的光芒在随波摇荡。

“每天暮钟敲响的时候，关于前一天的事情我就会忘得差不多。但关于过去的事情我反倒会记得更加清楚。”

赵念沧不太能理解“过去”一次的含义，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也就跟着点了点头，并轻声安慰了一句“没关系”。

女孩继续眺望着大海，眼中同时倒映出篝火和海面的微光。海风击碎浪花，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漓的发丝撩起，在夜色中翩然飞舞。在一瞬间，赵念沧只觉得这位年近八岁的女孩身上透出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悲伤气息。

“我们村里的女孩有些活在期待里，有些则活在忘却里，我属于后一种。”

“忘却？”

漓点了点头，她将被风吹乱的头发理顺，一边一把的抓进手里。赵念沧原以为她或许会为自己做更多的解释，然而漓却有意无意地岔开了话题。

“你母亲应该不会是这儿的长老，生过孩子的村民是不可能成为长老的。但可以去问下涵长老，她在这个村子呆了快五十多年了，从没离开过，所以我想她应该能给你些有用的消息。但是啊小沧……”

漓收住了话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抓着头发的双手松开，发丝重又被海风吹乱。

“但是什么？”

面对赵念沧的追问，漓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

她从沙滩上跳起，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哒哒地跳到海边，漫上沙滩的海水浸湿了漓小巧的双脚，她双手提起裙摆，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一边踩着水花。

“你喜欢海檠村嘛？小沧！”

对于漓突如其来的提问，赵念沧纠结地皱起了眉头。

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给出回答，漓如跳舞般就地转了几圈，溅起的浪花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全然不在意，只是远眺着海天的界限，看着漫天灿烂的星空被这到界限隔断在远方。

“涵长老说，和外面的世界比起来，海檠村就跟童话一样！”不在转圈的她再一次面向了赵念沧，气喘吁吁地笑了笑，而后追问道，“小沧知道什么叫作童话嘛！”

赵念沧点头，“小时候听过。”

“真好啊！”漓流露出羡慕的表情，“我就从来没听过……”她赌气似的鼓起嘴，抬起右脚再度用力地才了几下浪花，裙摆的下端变得更湿了。

或许是被对方孩子气的行为打动，又或许是感念于女孩当时的救命之恩，素来不喜欢给自己没事找事的赵念沧，竟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连他自己都不太理解为什么竟然会说出这样的提议，正想着该如何反悔时，漓却开心地跑回到了赵念沧身边。

“可以嘛！”

漓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中的期待让赵念沧彻底打消了拒绝的念头。他让漓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同时努力从记忆深处淘洗出曾听过或看过的童话故事。就在其苦恼于不知道该讲什么时，突然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夜空中略过，飞向海与天的尽头。

——水鸟喜欢着风，水母喜欢着海，而我喜欢着你，哪怕只能是现在……

飘扬与心海深处的歌声，如钥匙般开启回忆。

“很久很久一起，有一位小王子，他孤独地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他每天都会打扫自己的星球，清理星球上的两座活火山和一座死火山，火山和他膝盖一样高，他可以用活火山烧早饭，把死火山当板凳坐。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粒种子，它发芽了，先是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再是长成了一个巨大的花蕾……”

就像一本书被突然在脑海中打开一般，文字就这么清洗浮现在了眼前，赵念沧只觉得自己正在朗读着一个记忆深处的故事，所说藏在深处，却依旧清晰无比。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正在和另一个温柔的语调渐渐重叠——那是母亲的声音。

“玫瑰终于还是枯萎了，但小王子并不伤心，他守着那株已经枯萎了的玫瑰，依旧会给它浇水，帮它挡风，就这么过了好久好久，当太阳再一次升起时，枝条上生出了新的花骨朵。”

以一声长长的吐气，赵念沧结束了这个童话。

漓用双手支着下巴，继续瞪着大大的眼睛，似乎还没有从故事中回过神来。

“所以，这就是童话？”见赵念沧点头，漓的脸上再度笼上了失落的阴霾。

“怎么，我讲的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啦……”

搓了搓自己的脸，漓歪着脑袋，做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在沉默了十几秒之后，她接着道，“我就是觉得，好像最后没有结局……”

“童话本就没有结局。”赵念沧解释道。

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啊……”她突然傻乎乎地笑了，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样啊”三个字，然后，漓守住了笑容，用非常认真的表情望着赵念沧，“所以涵长老说，海檠村就跟童话一样！的确如此啊！”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而以更为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

风陡然大了许多，漓所说的“因为”后的话语被吹散在夜色中，赵念沧并没有听见，就在他准备让漓重说一遍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之前的那位短发少女快步走到了赵念沧身前。

“你，跟我走。”

简略无比的言语，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命令性。

“你要干什么呀！阿沐！”

漓张开双臂，如母鸡护崽般将赵念沧护在身后，令赵念沧觉得有些神奇的是，她似乎并没有忘记关于短发少女的身份。

在身高上占尽优势的少女阿沐完全没把小只的漓放在眼里，一把抓住手腕便将其拖拽到身边，阿沐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赵念沧的脸。“

“长老们要见你。”

虽然心里慌得很，但赵念沧并不愿在两个女孩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紧张，他故作镇静地从地上爬起，一边拍掉裤子上的沙粒，一边装作漫不经意的样子，低声问到，“请问她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想跟你聊聊你的母亲。”

清冷的月光高悬在夜空，忽高忽低的海浪声在夜色中弥散。对于沐的这样一个答案，赵念沧完全失去抗拒的理由。

他安抚了闹情绪的小漓，跟随着沐穿过海檠村的住宅区，越靠近石塔，地势也逐渐升高，赵念沧这才发现石塔其实本身并非多么巨大，只是因为被建在了一处高高隆起的土坡上，所以在视觉效果上而言便显得格外的高耸巍峨。

一路上，赵念沧并没有看到卫兵或是任何的安保力量，整座岛上都是女性这件事让他即使到现在也有些不能理解。按照赵泠和小漓的说法，海檠村的所有女性都会在十六岁时去到外面的世界，想必她们肯定会外面的世界结婚生子，村里如果没有新鲜人口的输入，海檠村为什么还会到处都是年轻的女孩呢？她们是由谁生产在这边的？

思绪乱成一团，无论怎么推敲也无法理清，就在赵念沧感觉想得有些头疼的时候，他已经被少女带着进入了石塔。

石塔内部有着错综复杂的空间，但在其最底层的中心地带，则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空间，十余位年岁不一的女性围着中间的篝火坐成一个半弧形。在看见赵念沧的一刻，彼此间便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显然是在议论着什么。

少女并没有一起进来，而是在颇为野蛮地将赵念沧推进房间后便转身离开。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为首的是一位看起来最为年长的老妇人，看起来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她面容和蔼，语气也平易近人，虽然赵念沧在这样的场合下依旧不免有些紧张，但老妇人的态度多少还是让他放下心来，他尽可能沉着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沧啊……”

老妇人微微颔首，她像吟诵般念了几遍“沧”这个字。

坐在她右手边的一位相对年轻的老妇人忽的站起身来，她面带气愤地望着赵念沧，用冲撞的语调叫嚷道，“海檠村不欢迎你，请你尽快离开这边！”

“流长老，只个孩子而已，犯不着置气，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孩子身上也留着海檠一族的血。”

坐在最左端，看起来应该也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年轻的女子出声劝阻道，她看起来也就是大学毕业没多久的模样，应该还不到三十岁，这么年轻的女子竟然也会成为长老，实在是令人惊奇。

不过没有多余的时间让赵念沧做额外的思索，再从这边赶走前，他决定抢先一步地进行提问。

“我想请问我的母亲在哪里？”

他环顾着在场的所有人，其中有几位看起来的确是母亲的年纪，虽说或许真的像漓所说，这些人都是不曾生育过的海檠女性，但如果和母亲年纪相仿的话，想必也多少会知晓些关于母亲的事情。

然后，赵念沧又想到了漓所提到的“涵长老”。

“涵长老！希望您能回答我！我的母亲她是否还在村里？”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十二位妇人中究竟哪一位才是“涵长老”，于是干脆诚恳地低下头去，用洪亮的声音提出自己的要求。

沉默充盈了整个空间。

赵念沧在期待着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