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包裹着她,氧气面罩处的气泡遮蔽了视线。

她抬起头,海面上的天空是明亮的光影,而周围的灯塔水母依旧没有聚集过来。

——又失败了么。

她内心划过一丝奇妙的庆幸,但也就在那庆幸划过心中的瞬间,周遭密密麻麻的光点迅速朝她聚拢过来。那些光点覆盖住了她的全身,她于是赶紧抬起视线,海面上的天空就如同被熄灭了灯光一般迅速变暗。

朝着周围的伙伴做了一个上浮的手势,她第一个露出了海面。

摘掉氧气面罩和护目镜,她看见巨大的石塔正孤独地矗立在星辰映耀的夜色中,一如其当年离开时的模样——傲慢而冰冷,让她感到厌恶。

脑海中浮现出那孩子的样子,心中澎湃起无法言说的情绪,当同伙们依次从起身边的海面中浮出,纷纷对眼前的景象啧啧称奇时,她只觉得自己总该要说些什么,以强调自己的特殊身份。

“我回来,海檠村……”

她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

夜深后的海风呼啸而起,透过石塔墙壁上的窗洞,在石塔内部来回激荡着,发出可怕的声响。一种深沉的气氛在赵念沧周围弥漫开来。

“把头抬起来吧,孩子。”

这么说着,坐在正中位置的那位老妇人拾起一旁的木制拐杖,支撑着自己衰老躯体艰难站起身来。而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赵念沧面前,伸出手,粗糙的手掌轻抚他的脸颊。

“你和你的母亲很像。”

火光沉淀在老妇人的瞳中,让她的视线显得有些浑浊。

“孩子,你的母亲的母亲的确是我们这儿的村民,而她也的确还在村里。”

“涵长老!这不合规矩吧!”一位高而瘦的长老紧张地阻止道,“这孩子或许的确有着海檠一族的血,但是他毕竟是外部世界的人啊!”

对同伴的阻止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涵长老拄着拐杖,拉着少年的手,朝石塔的高处爬去。

“你们先回房吧,我和这孩子单独聊聊。”

跟随老妇人沿着内壁蜿蜒而上的石阶向塔顶攀爬,塔并不是很快,赵念沧很快就攀到了顶部平台。顶部平台的最中央,是一口形状有些奇怪的深色大钟,显然是之前钟声的来源。赵念沧跟随涵长老的视线放眼望去,只见海檠村的石头屋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远处的大海里,无数蓝绿色的荧光在随波荡漾,汇聚成液态的星海,在赵念沧眼中,那是失去了真实质感的美丽景象。

涵长老指着大片璀璨的海,微笑着问道,“孩子,你知道那是什么在发光吗?”

费尽心思地从脑海中搜刮出不多的知识储备,并且在短时间内反复推敲了几遍,赵念沧用试探性地口吻低声回答道,“我猜,应该是某种发光的藻类吧……”

月光下,涵长老额头上的皱纹如刀刻般清晰,她仍旧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是海檠在发光。在你们人类世界,它被称作‘灯塔水母’。”

——什么呀!这是灯塔水母!

赵泠当时气鼓鼓的表情突然浮现在脑海,但赵念沧及时收回自己跑偏了的注意力,将其重新移回到了和涵长老的对话场景中。

“我们被称作海檠一族,海檠是我们的祖先,也是我们的神明,还是我们和外部世界沟通的桥梁。我们海檠一族的女孩会在十六岁成年后通过它们前往外部世界,在那边学习生活,而后遇到所爱的人,接着便是结婚生子,然后……”

停顿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叹息,涵长老的眼中闪烁出分明的感伤。

“然后如果生下了女儿,她们便会带着女儿一起回来,但如果生下的是儿子,她们就只能选择孤身离开,独自一人回到海檠。总之,每一位生育后的女性,都必须重新回到海檠,不止是你的母亲。”

“为什么?!”

被抛弃的屈辱感如火一般在心头升起,屈辱夹杂着不解,渐渐烧灼成了愤怒。

“为什么她要扔下我!为什么她一定要回到这儿来!”

“因为,这就是海檠一族的宿命。”

涵长老的语气间满是痛苦和无奈。

“和你们人类不同,我们的生命就像童话一样,注定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结局。”

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赵念沧感觉自己就好像在做语文阅读理解,他总觉得涵长老的这句话充满了深层的暗喻,但却又无法理解其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我只想见一见我的母亲。”

他放弃了方才那句话的深究,而是选择开门见山地表达了自己的目的。

“你会失望的,孩子。”

“我不会!”

石塔下的阿沐清楚地听到了赵念沧和涵长老之间的争吵,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真傻啊”,就在其准备朝赵念沧大喊让他别再添乱子,赶紧乖乖滚回自己世界去的时候,她突然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外力捂住了她的嘴。

“嘘!安静!”

深沉的男人声在耳边响起,那穿透力让沐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

然后,在月色中,她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款款走到她面前,明媚的月光让她能清楚端详着对方:那是一位黑衣女子,看起来应该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或许更年轻也未必。女子留着不长不短的中长发,清秀的眉宇间藏着一丝奇妙的忧郁,并不深沉却有着极强的感染力。在凝视的片刻间,作为观察者的阿沐都好像被那份忧郁所感染,内心莫名有些沉重。

女子凑到她的身前,同样仔细端详了阿沐好一会儿,观察了许久,原本同样忧郁的眼神中分明闪出了一丝惊喜。

“小沐?”

或许是捕捉到了阿沐眼中讶异的神色,女子不自觉地笑了。

“你都这么大了,小沐……”

她伸手想要触摸少女的脑袋,但后者却挣扎着避开了。

“小漓在哪儿?”

阿沐撇过头去,不愿理睬,不过与此同时,她也在飞速检索着脑海中的影像。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她肯定认识!因为那张脸实在是太熟悉了,或许因岁月的变迁而有所变化,但那种忧郁感伤的气质却是无法被改变的。

对于阿沐的不理睬,女子倒也没有生气,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没关系,海檠村就这么大,我总会找到并带走她的。”

女子说着理了理头发,径直朝石塔走去,在其走进门洞的前一刻,女子突然转身,望向还在如猫咪般挣扎着的沐。

“我也会带你走的,小沐。我会带你们离开海檠村,离开这座愚蠢的牢笼!”

也就在其重新转身的那一刻,沐终于是在记忆中成功检索到了女人的身份。她努力想要喊出来,但嘴巴却被捂得死死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石塔内浸润着海的气味,墙壁上有深红色的染料勾画出水母的形象,水母或大或小,沿着盘旋而上的石阶,水母群不断向高处延伸。在明晦摇曳的光影中,这些图案呈现出了粗糙而诡异的质感。

女人拾阶而上,记忆中石塔的很高,但当真正进入内部时却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甚至都没预留出犹豫或回忆的时间,她已经来到了顶部平台,显然是并没有料想到这儿竟会有人,当涵长老出现在女人眼前时,她表现的分外诧异。

而当看见赵念沧时,女子眼中的诧异神情更陡然增长了几分。

“男孩子?”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位少年,少年同样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为什么海檠村会有男孩子?

莫名的困惑萦绕在胸口,而更让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眼前这位少年的眉宇是如此熟悉,依稀是记忆中某人的模样。不过来不及多想,她将视线转向少年身边手持木杖的年长老妇人。

“好久不见,涵长老。”

她保持着应有的礼节,按照从海檠村习得的礼仪向对方微微欠身。

“希望你还能记得我。”

涵长老抬起眼,瞳中积郁着不可名状的情绪。

“或许我该给你一些提示?”

“不需要,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糊涂。”

她双手扶住木杖,在一阵猛烈的咳嗽后,艰难稳住了自己摇摇晃晃的身子。风在高处略过,海的味道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月色下的涵长老似乎在一瞬间衰老了许多,望着身前的女子,用低沉到不可闻的语气喃喃地招呼道,“好久不见,沧……”

沧!?

对于身前突然出现的这位与自己同名的女性,赵念沧只觉万分愕然,他斜着眼观察着对方。月光虽然明亮,但却不足以照亮太多的细节,不过女子的确留着和照片上的母亲一样的中长发,只是容貌上看起来稍微年轻了一些,但也可能是晦暗夜色中看得不够真切的原因。

赵念沧虽然还想插话询问,但夹在两位对峙的女性间,那股深沉压抑的气氛让他选择暂时先乖乖闭嘴。

“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沧。”

被称作沧的女子没有言语,只是默默从身后掏出了一把匕首,银白的刃身映着月色,显出了令人退却的寒芒。

“我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回来了。”女子纤弱的手举着小巧的匕首,在空气中玩弄似的转动了几下,然后仰起头,发出一声稍显冗长的叹息,“但是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由我来结束这里的一切。”

她话音才落,便高举着匕首,朝目标冲去。而赵念沧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了涵长老的身前,就在他想着该如何一举夺下女子手中的凶器时,出乎意料的是,女子竟然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她的目标竟然不是涵长老。

她的目标是那深色的大钟。

伴随着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响声,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大钟。赵念沧完全不能理解女子袭击大钟的行为,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女子叹息般的声音再度从风中传来。

“海檠的诅咒,我们已经背负太久了……”

大钟在一瞬间布满裂纹,裂纹处开始迸出强弱不一的蓝光。而后就如同是变魔术一般,大钟的暗色破碎散落,一只巨型水母显出身来。

它漂浮在空气中,兀自散发着诡异的蓝光。

就像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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