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空闲的时候,陈卓总会望着那首词怔怔出神。脑海中回想着与李初九相处的点点滴滴,时而微笑,时而惆怅,时而羞涩,时而哀伤。
“我死之后,这个世界,必然会发生一些变化……”
陈卓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李初九最后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每一次想起,自己的心都仿佛被狠狠的扎了一下,痛得她想放声痛哭。
打发了赵栋梁退下,陈卓又开始批阅奏章。
连续忙碌了许多个时辰之后,依然还有许多繁琐的事情需要处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有宫人掌上了灯。
田恭忽然说道,“圣上,该休息了。”
“等一等吧。”陈卓头也不抬的继续忙碌。
田恭深吸一口气,道:“您已经忙了太久了,还是休息一下吧。这半年来,圣上……”
“朕说了!等一等!”陈卓的语气冰冷了一些,之后忽然暴怒的将手中的奏章狠狠的摔在了桌上。“荒唐!吴州百姓是富足了一些。可富足了就该多征税吗?!百姓就不该富足吗?!真是岂有此理!刘集,该死!”
田恭眉头紧蹙,道:“圣上息怒。刘知州其人,奴婢倒是也听说过。此人虽年纪轻轻,但胸有韬略,有治国理政之才。想来应该是认为如今国库吃紧,从吴地多征收一些税赋,总是能缓解……”
“行了!”陈卓打断了田恭的话,“你不必多言!国库能不能撑得住,朕心中有数!这个刘集……哼!朕知道。胸有韬略确实不假,治国理政之才,亦是有的。然而,此人好大喜功,擅长表面文章。理政虽勤,为的不是百姓富足,而是自己政绩好看。这般官员,唯计一己之利,不计百姓之益。不可大用!”
说着,陈卓在奏章上御笔批阅,将那刘集狠狠的斥责了一番。之后便将那奏章扔在一旁,继续拿起下一本。
田恭看着认真忙碌的陈卓,迟疑了一下,后退两步,竟是伏地拜倒。“圣上!”
“朕的话你没听见?等一……”陈卓抬眼,看到田恭拜倒,愣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田恭叩首道:“近半载以来,圣上每日忙碌近十个时辰,身子日渐憔悴……”
“朕的身体,朕心中有数。”
“圣上是仗着有龙匕守护,否则身子早就垮了。”田恭道,“万一圣上病倒,大晋江山可就完了!请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陈卓叹气,放下手中的奏章,亲自将田恭搀扶起来,道:“便是为了这江山社稷,朕才不敢懈怠。若是因为朕一时懈怠,江山亡了,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顿了顿,陈卓悠悠然道,“又如何对得起初九?”
“恕奴婢无知之罪。这列祖列宗、天下百姓,自然与江山社稷有关。可李大人他……”
“初九当初曾与朕说过,他死之后,玄门当消亡,世间再无玄奇异士,朕当可专心治理天下!”
“李大人的意思,或许是想让圣上将心思放在朝政上,勿因他事伤怀……”
“你不懂!你不懂的……”陈卓背着手,看向墙壁上的《明月几时有》,皱眉道:“初九就是希望朕能是个好皇帝,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这也是他留给朕的唯一遗愿。”陈卓说着,眼眶红了起来。鼻子一酸,更是落下泪来。“他有一万种方法来报仇,但偏偏选择了与厉无咎同归于尽!为的就是让这天下彻底平静下来。毕竟,有玄门存在,天下就很难安定。他是为了朕,为了天下苍生,才牺牲了自己。”
田恭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奴婢以为,李大人就是鼠肚鸡肠,就是想让厉无咎死。我听玄门人说过,像李大人那样的火系修者,很容易生出心魔来。或许杀掉厉无咎,便是李大人的心魔。所以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厉无咎。”
“不!不是的!初九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玄门弟子,什么心魔?岂能左右得了他!”陈卓固执的摇头,“初九的好,你不懂。”
田恭的眉头越皱越深,想要再说什么,却是又闭了嘴。她陪伴陈卓许多年,很了解陈卓。她知道,陈卓对于李初九的感情,愈发扭曲了。就像一个孩子,非是要一件玩具,未必是特别喜欢这个玩具,只是固执的想要。
如果说杀掉厉无咎是李初九的心魔,那爱上李初九,便是陈卓的心魔。
好在李初九已经死了。
不然……
田恭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历史上“红颜误国”的典故来。
好在李初九已经死了。
再过上几年,等圣上的情绪渐渐平复,也就好了。时间总会磨平一切,包括这份不太正常的感情。
幸亏李初九死了。
“其实,朕不值得初九这样做。朕是个卑鄙小人,对不起他……”这是陈卓第一次与人提及此事,心中悲切,难以抑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的落下来。“朕与龙匕血脉相连,地宫更是先祖南贵妃打造。初九即破解了地宫,必然已经知道了南贵妃、护花铃与琼台土的关系,也知道了一切。他没有让朕以龙匕来对付厉无咎。提都没有提啊。”陈卓哽咽着,“初九一定也看破了朕的心思!朕太卑鄙了!朕想过,让初九跟厉无咎拼命,让灵力湮灭。那样的话,这天下间,再无玄门。那样的话,拥有龙匕的朕,便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存在了。这天下,再无忧矣!”
“您只是这样想过,但您还是想利用龙匕杀掉厉无咎的。只是小五不配合,没能在李大人与厉无咎拼命之前拿到龙匕而已……”
“朕没有尽力啊!”陈卓痛哭失声,“朕应该给小五更重的刑罚,那样的话,她总会提前交出龙匕的。朕没有,没有那么做。朕当时想,朕是皇帝,要以大晋的江山社稷为重!可是……初九一定是知道真的心思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甘心为朕赴死……”
这半年来,自责、愧疚、悲伤、思念,再加上疲惫和治国的压力,折磨的陈卓几近崩溃。一个一生注定了要被困在高墙之内的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男子生出了些许好感,偏偏又遭遇了这么多波折。她一直在苦苦支撑,尽力反抗。感情和理智相互纠缠。最终,李初九的死,成了她一辈子都无法解脱的魔障。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当一个好皇帝。
可一个好皇帝,并非那么容易做的。
田恭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陈卓,默然无语,唯有一声叹息。
她忽然觉得,李初九死了,未必是好事。
因为看陈卓的状况,或许一辈子都难以释怀了。复杂的感情,已经扭曲了她的性子,甚至颠倒了她的是非观。
虽然没有说,但很明显,她竟然认为李初九是个心怀天下的义士——这绝对是个很严重的认知错误。
如果……
如果李初九还活着。
如果李初九能劝一劝陈卓,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直过了许久,陈卓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
田恭道,“圣上,用膳吧。”
陈卓摇头,道,“不了,不饿。”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奏章,“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啊。”
这个时候,宫人来报,送来了蛮族使者的信。
陈卓冷笑道,“怎么?知道朕要送棺材当贺礼,这么快就有反应了?”接过信件,展开来,竟是一幅画像。
陈卓盯着那画像,懵了。
这画像上画的,竟然是李初九。
宫人道:“启禀圣上,蛮族使者说他们要送给陛下的两名男子里,有一人,长相便如这画中人一般。”
陈卓呆了许久,哼笑一声,将那画像递给田恭。
田恭看过那画像,自也是十分惊异。
“田卿以为,是真是假?”陈卓问。
“这个……”
“就连嚣张跋扈的神态,都像极了。”陈卓笑道,“会有这般凑巧?便有这么一个人,又刚好被蛮王找到了?”
田恭迟疑了一下,想起陈卓之前痛苦失态的模样,迟疑道,“世间如此相像之人,未必不存在。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与李大人一般无二。要不……便让他们将人送来?”
或许,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能让陈卓的心情好一些。
陈卓却果断的摇了摇头,“即便是有,又如何呢?哼!空有初九的皮囊罢了。况且——朕断言,必然没有这样一个人。蛮王就是单纯的要戏弄朕而已。”想了想,陈卓道,“回了使者话,就说朕对男子没兴趣,便留给蛮王自己享用吧。”
打发了宫人,陈卓看着那画像,又呆了呆,苦笑道,“这蛮子,坏心思是真不少。朕十分怀疑,过些时日,她会不会派人与朕说初九还活着,又刚好被她找到了。”自顾自的笑了笑,又道,“画工倒是不错,装裱一下吧。”
……
西北。
原大晋城池,现蛮族领地——佗城。
蛮王端起一晚酒,大口干了。又抓起一根羊腿,啃了一口,丝毫不在意满脸满身的油腻。“先生的丹青妙笔,真是让某佩服不已。你说那大晋皇帝见了画像,会不会痛哭流涕啊?哈哈哈!”
“理应如此。”蛮王面前,下首坐着的一个白发老者笑着捋了一下白须。端起面前酒杯,道:“大王,老朽敬大王一杯。”
“嗐,小杯子太不过瘾了。”蛮王道,“你们这些隐宗弟子啊,就是憋屈的紧。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不好么?扭扭捏捏的,像个读书人。”她说着,又干了一碗酒。放下酒碗,又道,“先生之前说的,借建国之机,南下梁州的提议,某觉得可行。”
老者道:“老朽以为,大晋一定不会认为我们会在建国之日动手,更不会料到我们会避开东侧边线,不取京师重地,便要南下梁州。梁州虽穷,但山多河多。以往一直是大晋腹地,鲜有重兵。我们拿下梁州后,布下重兵,便是易守难攻了。”
蛮王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好计谋。哈哈!带某功成名就,必不会亏待了隐宗诸位。来来来,干了!”
二人吃吃喝喝,闲谈琐事。蛮王又道:“说起来,某是真的好奇万分呐。”
“大王好奇什么?”
“你说,那李初九是何等样人?竟是能让大晋皇帝喜欢至此?哦,还有那胡族耶律璟,晋国的雍王。某听说,玄门长老秦士廉也是那李初九的床伴儿。还有那玄门末代掌门苏景行,也被李初九睡过了的。”蛮王咧咧嘴,咋舌道:“看画像,长得也是一般呐。啧啧啧,奇怪了。可惜,死了个屁的了。若是还活着,某是真想见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