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八年,初夏。

刚下了一场雨,天地间一片清新。附近水塘里的青蛙,呱呱的叫个不停。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落在这安静祥和的农家院落里。

窗内亮着昏黄的灯光,忙碌了一天的徐阳洗漱完毕,正在油灯下看着好友钱忠从京城寄来的信。钱忠又高升了,如今是御史台的一把手了。然而,信里却丝毫没有升官发财的喜悦。字里行间,充斥着羡慕徐阳田园生活的意思,更言待空闲了,要来看看徐阳。信的末尾,钱忠还提及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李初九曾经跟徐阳说过,徐阳又跟钱忠说过的。

伴君如伴虎。

钱忠没有说太多朝堂纷争,但仅仅这一句,便蕴含了太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徐阳心下唏嘘,将信收好。看一眼旁边半躺着身子抽着旱烟的李初九。这小子,最近养成了抽旱烟的习惯,还说什么“事后一口烟,赛过活神仙”之类的狗屁倒灶的话。

“小钱还好吧?”李初九随口问了一句。

徐阳道,“嗯,高升御史大夫了。”

“嘿,可以嘛。”

“呵,我问你,前两日,你是不是偷看橙子洗澡了?”徐阳一脸波澜不惊的问了一句。

李初九抽烟抽的太猛,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几声,否认道,“当然没有!橘子又跟你胡说什么了?”

“真没有?”

“当然没有!我对天发誓!”

徐阳愈发不信了。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徐阳对李初九愈发的了解了。李初九这个混蛋,虽然如今不再有秘术力量了,可他对于“天”,从来都缺少敬畏之心。“对天发誓”这种事,他没少干。如果真的有用,大概早就被雷劈死八回了。

徐阳笑一声,摊开笔墨,给钱忠回信。简单的问候了几句,想到钱忠之前问及的“夫妻生活”,徐阳想了想,又落笔回道:“依旧好色成性,却是不再嚣张跋扈……”犹豫了一会儿,莫名想起当初钱忠跟李初九把酒言欢的画面,徐阳又写道:“如普通农夫,泯于众矣。”审视片刻,又觉得还不够,继续补充道:“粗鄙不堪,陋习满满。更懒惰成性,肥胖如猪……余竟心生悔意,或早晚和离……”

李初九抽完了一锅子烟,清了清烟灰,又打了个哈欠,道:“不早了,明日再回信也行啊。”说罢,脱去外衣,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慵懒的躺下。“睡吧。”

徐阳看了李初九一眼,应一声,继续回信。

“孝廉初升御史大夫,公务必然繁忙。当安心为国尽忠,为圣上分忧,不必以我为念。梁州更山高路远,往来不便……”

身边响起轻微的鼾声。

徐阳的回信也写好了。将信收好,起身来到床边。看一眼熟睡的李初九,嘴角扬起,低头在李初九唇上亲了一口,这才轻手轻脚的宽衣解带,躺下睡了。

……

承天府。

皇宫,御书房。

大晋天子陈卓正在翻阅着一份奏章,她神色淡然,唯有轻轻皱起的眉头,能让人察觉到她的愤怒。

“贪赃枉法,罪无可恕。”陈卓轻声说道:“都斩了吧。”

刑部尚书秦士廉愣了一下,回道:“圣上息怒,在案一共十五人,其中主犯三人,杀之理所当然!从犯十二人,有些不过是跑腿的小角色。还有两人,是当地有名的学子,文坛颇有名气。若是杀之……恐是不妥。”

陈卓看了秦士廉一眼,竟是微微一笑,道:“听说秦爱卿想要‘告老还乡’了?”

秦士廉心头一颤。

此事自己只是在家中与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僚提过,陈卓如何得知?想到最近半年来让官场同僚闻风丧胆的“绣衣使者”,秦士廉额头上渗出了一丝冷汗。回想着自己最近有没有说什么“大不敬”的话,躬身道,“臣确有此意。臣年事已高,虽成了异女,变得年轻了,但终是身心俱疲……”

“秦爱卿为国尽忠,实在是受累了。”

“为圣上分忧,是臣……”

“若是没别的事情,回去休息吧。刑部诸多事务,还要劳烦爱卿处理呢。”

这是在赶人了。

秦士廉无奈,只得告退。

离开御书房,看一眼天上刺眼的太阳,秦士廉忧心忡忡的暗暗叹了一口气。想起刚才的对话,秦士廉心有余悸。

大概是因为玄门在朝中隐匿多年的事情,让天子心里生出了阴影。所以自灵力散尽后,绣衣局的绣衣使者,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监视朝中大臣。官员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绣衣使者的眼线。最离谱的是,据说前些时候户部主事跟小妾在床上闲谈,说了几句女驸马苏景行与幽王的床笫之事的玩笑话,竟是被圣上得知,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官不聊生,便是如今大晋天下的现状。

有不怕死的,上书天子。

天子一句话怼的百官哑口无言。

天子说:“官不聊生,总好过民不聊生。”

除此之外,今年春闱之事,也是朝野震动。原本任人唯才的科举宗旨,直接被天子废了。天子定下了新规:但凡三族中有官员亲属之学子,不得入仕。

天下间各大宗族极力反对,却遭到了天子的果断打压。最凄惨的,便是江南的三大氏族,因联合起来上书天子,最终结果,竟是三大氏族中所有为官子弟,尽数革职查办!

想起这些事情,秦士廉愈发的心灰意懒。她忽然发现,这朝中最有智慧的官员,竟然是徐阳。原本可以仗着跟天子“情同姐妹”的关系飞黄腾达的徐阳,竟在去年急流勇退。如今在梁州安享田园生活,何等惬意。

如今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辞官还乡,却被拒绝。或许,自己再坚持一下,圣上总会放自己走的。可惜,竟是没敢再坚持。

李初九说的没错。

自己骨子里藏着懦弱。

又想起李初九了。

秦士廉心中竟是多了一丝悲切。

在那地宫幻境中,在那漫长的梦里,李初九是她的夫婿……

如今,那个嚣张跋扈的男子,已经死了半年多了。也不知道死在了哪里,若是有好心人把他埋了,大概坟头草已经很高了吧。

出了皇宫,秦士廉没有立刻回家,犹豫了一下,竟是去了幽王府。

她想去看看苏景行。

那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如今在幽王府里的生活并不痛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没有了灵力,玄门也便散伙了。

作为玄门最后的掌门,苏景行承受的痛苦,自然不小。她每日借酒消愁,常常不省人事,整个人已经消瘦不堪。据说,她醉酒时喜欢胡说八道,说的最多的,竟是咒骂李初九。

天下玄门,包括玄门分支隐宗,没有人不恨李初九。

就是因为李初九,让太多人多年的修行化为泡影。

有人说李初九就是个疯子,为了一己之恨,毁了这天下。也有人说李初九是个情种,为了他姘头陈七月的天下,毁了天下玄门。

李初九的是非功过,秦士廉没有兴趣去评价。她只是很好奇。她时常想,如果李初九还活着,如果李初九还在天子身边,天子又是否会变成如今这般?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一句话:伴君如伴虎。

想来确实有道理。

……

天下间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完。

田恭说不必事必躬亲,可陈卓不放心,总会尽力将所有的大小事务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桌上的奏章还没有批阅完,又有宫人送来了新的。

是蛮王递来的“国书”。

陈卓展开那所谓“国书”看了看,竟是嗤的一声笑了。

“好嘛,这蛮子,竟是要建国了。”陈卓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冒着寒光。“以佗城为国都……好,真好啊!”再往下看,脸上笑意更浓。“要送给朕两个身材消瘦如初九一般的美男子?哈哈哈!”

一旁,田恭闷声道:“蛮族如今国力强盛,胆子越来越大了。”

“是啊!”陈卓呼出一口气,笑道,“行吧,既然要建国……作为邻居,总要送上一份厚礼才好。”沉吟片刻,陈卓道,“着西北、西南都督府,发兵二十万,去蛮族道贺!”

田恭迟疑了一下,道:“圣上,连年征战,属实不妥。如今国库不丰,百姓亦不富裕。此时再动二十万大军……”

陈卓寒声道,“待蛮族建国,坐稳了天下,时时觊觎我大晋疆土,就不是二十万大军能解决的了!”顿了顿,陈卓又道,“即便是现在,二十万大军也成不了事……”回头看看墙上的《大晋堪舆图》,陈卓叹一口气,说道:“朕欲举国之力,灭蛮族于此时,永解我大晋西北之恶疾!可恨心有余而力不足。”微微闭眼,陈卓咬着牙关,良久,道,“罢了。既然不能灭了蛮族,那便也没必要轻易动兵了。嗯……我大晋乃礼仪之邦,友邦建国,自当贺之。传旨,八百里加急,送蛮王棺材一副……贺其建国登基之喜。”

正说着,绣衣局统领赵栋梁求见。

赵栋梁进了御书房见礼,直接道,“圣上,有个事情,臣不知如何处置,要烦请圣上定夺。”

“何事?”

“半个时辰前,臣的下属,两名绣衣使者,被杀了。”

陈卓眉头一蹙,龙颜震怒。“何人如此大胆?!”

“关子陵关大人。”

陈卓一愣,竟是愈发怒了。“是谁让你派人监视子陵的?!”

赵栋梁十分委屈,心中感慨着关子陵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能被皇帝亲切的称呼其字的人,朝中唯有关绍关子陵而已!口中说道:“臣不敢。绣衣使者原本是在监视京兆伊。关大人与京兆伊在一起饮酒……”

陈卓皱着眉,渐渐消了怒气。“罢了,加倍抚恤就是了。”

“那关大人……”赵栋梁不敢说,却又不能不说。“是不是要略作惩戒?不然,怕是有人会效仿关大人……”

陈卓冷笑,“效仿?可以!只要他也曾经在大晋将亡之际拼死护驾!朕一样可以放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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