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阿列克谢的房间内。

这一晚,阿列克谢的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

玻璃碎裂,地面塌陷,客厅里的家具被砸了个七七八八。不经过一番大修,这房子看来是住不成了。

阿列克谢郁闷地交叉食指,低着头发呆。审判者就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耐心等着他缓过来。

过了许久,阿列克谢才长叹一声,虚弱地问道:“阿芙乐尔,我可怜的女儿,她没受伤吧?”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审判者自信地答道。

“那您呢?您和您带着的小姑娘没有被吓到吧?抱歉,阿芙乐尔的幻觉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情绪也相当不稳定……”

审判者略有愤怒地打断阿列克谢的话:“不是,你真觉得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有本事把房间破坏成这样?还是你在跟我装傻?”

阿列克谢的头埋得更低了,像是要一脑袋扎进地里去。他摇摇头,闷声闷气地说:“今天的情况确实有些太糟糕了,以往只是打坏几只杯子、碰翻几件家具的程度。我以为她只是在家太寂寞想吸引我的注意,可是……您说是幻魔做的这一切?明明邻居家一点异样都没有,为什么幻魔会针对小阿芙乐尔啊!”

看着阿列克谢苦恼的样子,审判者觉得,就算幻魔真的和他有关,他也是不知情的。

难道是偶然的负面情绪诞生的幻魔?转瞬即逝的恶念有那么大力量,能让B级幻魔一次次复活吗?

不管怎么样,先问问再说。

于是审判者开始循循善诱:“你回忆一下,阿芙乐尔有没有让你特别生气的时候?生气到想要……打死她那种。”

阿列克谢一愣,坚决地摇摇头:“怎么可能!阿芙乐尔很乖的,她只是内向而已。她一出生就得了这种不幸的病,我疼她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打她!”

“可是我看你们父女关系并不是很好的样子。”审判者提醒道。

阿列克谢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呃……这些都是……家事,家事。您就不用关心这个了。”

“为了你女儿的生命安全,我必须知道。”

阿列克谢犹豫了很久,这才用力挠了挠头,轻声说道:“您想知道什么?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想,她还是放不下她去世的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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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的家不是这样的,”阿芙乐尔半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扭来扭去的斑猫,“我和我的妈妈,还有阿列克谢,当时住在第三区。妈妈是位老师,而阿列克谢当时在做会计,帮那些贵人记账。”

“我从记事起就有这种病了。刚学会走路的我,双腿又开始渐渐不受控制——但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妈妈和阿列克谢总会陪着我,扶我走来走去,帮我对抗疾病的发展。那时候的阿列克谢,不会没日没夜地加班,也不会把自己的家人视作工作上的绊脚石。总之,那些日子很开心。”

斑猫在阿芙乐尔的胸前蹭了蹭,找了个柔软舒适的位置,睡意便涌了上来。她迷迷糊糊地说:“爸爸,妈妈……呜喵……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可能和师父一样吧喵?”

阿芙乐尔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后来呢,阿列克谢听说堪萨尔在招收Nova的数据维护员。本就对这方面有研究的他打算试一试,于是就开始报学习班、研读教材,一天到晚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夜校。”

她顿了顿,伤心地说:“阿列克谢掉进了魔鬼的陷阱。”

“魔鬼,长得什么样子喵?”斑猫好奇地问。

“它有着惹人喜欢的外表,诱惑人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却离家人越来越远。”

阿芙乐尔梳理着斑猫的发丝,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斑猫尖尖耳朵的耳根处挠着,弄得斑猫更困了。

“呼啊~那阿芙乐尔的爸爸,有像欧若拉的爸爸一样打败魔鬼喵?”

阿芙乐尔摇摇头:“他没有。我原以为他成为数据维护员之后,就会变回以前那样。可是他却反而越来越忙,有时甚至好几天待在第二区工作不回家。确实,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起来,但妈妈一个人在下层操持全家,还要照顾我,一天天憔悴下去。”

“那个男人,抛弃了我们。”阿芙乐尔咬牙切齿地说。

“呜……咱觉得阿芙乐尔的爸爸很关心阿芙乐尔的喵。”

“那只是他内心有愧罢了。再多的忏悔,也无法弥补曾经的错误。”阿芙乐尔冷冷地说。

“因为身体原因,我很快就从学校辍学了。妈妈在家里教会我读书写字,让我感受到文学的美丽;而阿列克谢,渐渐从我生命中隐去了,我甚至一度记不起他的样子。”

“嗯……阿芙乐尔今天话好多。”斑猫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突然想说了,抱歉让我说完吧。你困了的话睡就行。”阿芙乐尔摸摸斑猫的头。

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多牢骚?大概还是因为那该死的童话故事吧。

那本童话的作者署名为“曙光”,即“欧若拉”,也是“阿芙乐尔”。

在阿芙乐尔还没有对父亲彻底失望前,她就用稚嫩的文笔写下故事的前半部分,写到欧若拉的母亲去世之前。

那时的妈妈亲笔为故事画了插画,小心呵护着女孩纯真的幻想。

后来,母亲在十年前的那次事件中去世,阿列克谢没能救她。

被迫与父亲相依为命的阿芙乐尔还曾抱有一丝幻想,她续写了故事,希望阿列克谢能像故事中的父亲一样悔悟。

可是他再一次让她失望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等斑猫都发出细细的鼾声了,阿芙乐尔才小声自言自语道:

“欧若拉的父亲,至少会在发现妻子去世后痛哭。而阿列克谢,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我的母亲。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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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经过努力,终于如愿以偿得以为库马尔家工作,用自己的双手去呵护这座塔都美丽而脆弱的心脏。您知道Nova数据维护员和普通文职人员的区别在哪吗?”

面对阿列克谢的突然发问,审判者轻轻摇头,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他。

“地位。”阿列克谢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整个塔都,有多少人毕生都在追求突破所处阶层?工人想成为文员,文员想成为富豪,富豪想成为权贵……可是又有几个人成功了?”

“我也是失败者中的一员,但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既然无法从三等提升为二等,我就努力成为2.5。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审判者点点头。一些职业,比如Nova的数据维护员,虽是三等,却有超越同级的特权,并可以享受一些上级公民的待遇。阿列克谢正是因为自己的职业,才有权在第二区居住,与那些富商官员在同一片穹顶下吃住。

他接着说:“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我可能有点忽视了家人,阿芙乐尔那时就有些疏远我了。”

审判者有点不耐烦:“说实话,我对你的奋斗史没什么兴趣。”

“嗯,说来确实是一段枯燥的经历,就像我今天的工作一样,”阿列克谢苦笑道,“事情的转折还是发生在十年前那场血月。阿芙乐尔和她的母亲被幻魔袭击受了重伤,我在堪萨尔没能赶回去,所以……”

“她把母亲的死迁怒于你?”

“也……不是迁怒吧。那晚的混乱您应该经历过吧,当我终于回到旧家所在的悬空城时,距离午夜已经过去了三小时,妻子和女儿正被停放在医院的走廊里,奄奄一息。我凭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加上再三的下跪乞求,终于求来了一间手术室。”

阿列克谢把脸深深埋在粗糙的双掌中,肩膀微微抽动,过了好久才痛苦地重复道:“一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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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最终选择了我。”

阿芙乐尔仰起头,呆呆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她已经决定不再为过去流泪,这个姿势能让泪水在眼眶里积攒很多,但愿流下来之前它们就会自己干掉。

怀里的斑猫已经睡熟了。小孩子心性的她熬不了夜,心里存不住烦恼的她也不会难以入眠,这一点让阿芙乐尔很是羡慕。

尽管已经没了听众,阿芙乐尔还是不紧不慢地轻声说下去:

“阿列克谢,就把我最爱的母亲那样放在外面,慢慢流血,慢慢死去。当我捡回一条命,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整个世界都好像崩塌了。”

“手术之后,我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即使没有这次血月,我剩余的寿命也不超过十年——阿列克谢和医生的谈话我都偷听到了。”

“放弃了本可以幸福活下去的母亲,去救我这个注定会死去的残次品。他是真的在救我吗?不过是延长我的折磨罢了。再过几年,我的双手也将失去力量;我会彻底瘫痪在床上,不能读书,不能写字,甚至连大小便都控制不了。最终,我会因呼吸肌麻痹,在窒息中痛苦地死去……”

“我不想这样,我真的……真的很害怕……”

阿芙乐尔轻声啜泣着,抬手擦了擦眼泪。昂着头虽然能让泪水不易流下,但眼泪多了,还是会从眼角决堤的。

“但其实那时,我还没有对阿列克谢感到绝望。我续写了那个故事,天真地以为既然他宁肯牺牲母亲也要救我,一定会耐心陪我度过短暂的余生……事实上我错的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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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阿芙乐尔苏醒后的第二天就回去工作了??”

一直漫不经心听故事的审判者,这时候也坐不住了。

阿列克谢沉重地点点头。

“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

点头。

“在她母亲刚去世的时候?”

点头。

“你……”

审判者从座椅上蹦起来,背着手在房间踱步。

“这就是所谓的极品社畜吗?”

阿列克谢深吸一口气,疲惫地回答:“原因很简单。我需要积分。”

“你家就连这点积蓄都没有吗?”

“您大概高看了普通三等公民的财力,或者小看了医院的收费。阿芙乐尔的后续治疗费用,我爱人的丧葬费,新的住房和家具……那场灾难让我变得一无所有,重新开始需要的不仅是勇气,还有大量的公民积分。”

“可是……”

审判者猛挠头,总感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他本人虽然出身下层,但记事后不久就被前教皇选中带入教会培养,衣食住行全部有人包办,对贫穷真的没有什么概念。

至于在第六区的经历?那是冒牌安渡因该操心的事吧!

“不仅如此,阿芙乐尔的肌肉萎缩治疗起来也是耗费甚巨。那天我爱人在弥留之际要我照顾好阿芙乐尔,我答应过她,我会尽一切可能,延长那孩子的生命。”

“我每个月都会带她接受一次全面治疗,虽然过程痛苦且价格不菲,但医生说这可以有效延缓肌肉萎缩的速度。我给医学基金会投入过大量捐助,用于研究阿芙乐尔的疾病,以便于第一时间享受最新研究成果……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维持,积分积分积分,积分就是阿芙乐尔的生命。实不相瞒,我为伊斯塔莉总工进行的秘密工作,也都是收取了大量积分的,包括您的事情。”

“看起来你真的很在乎自己的女儿啊。”审判者评价道。

“当然,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只是那孩子……还是不理解我。从她母亲去世后,她就渐渐封闭了内心,每天只是读书、写诗,也不和我说话,还擅自辞退了我雇来的保姆和家教。再后来,她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总是声称自己看见了不存在的怪物,还经常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

“我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这又耗费了一大笔计划外的积分。我试着把同事的孩子介绍给她做朋友,可他们都说阿芙乐尔阴沉又奇怪,不愿意和她玩。”

“我知道她可能是怪我放弃了她的母亲,怪我不陪在她身边。等她再长大点,一定会理解我的苦心。不管怎么样,她永远是我唯一的女儿。”

阿列克谢抬头看着审判者,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甜蜜的笑容:“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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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他。”阿芙乐尔咬牙切齿地说。

她拨弄着斑猫柔顺的发丝,低声又接了一句:“更恨,没有勇气去死的自己。那只幻魔,是来帮我达成心愿的吧?”

吱呀,房门被推开。阿芙乐尔吃了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手忙脚乱地帮斑猫扣上帽子,遮住她那尖尖的耳朵。

好在进来的只有审判者一人。他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了阿芙乐尔一会儿,丢下一句“吃饭了”。

“你!为什么不敲门!”从惊愕中醒过来的阿芙乐尔开始生气。

审判者颇有些痞气地答道:“该问你自己为什么不锁门吧。哦,没那个必要,阿列克谢不敢进来的,对吧。”

阿芙乐尔嘟着嘴生闷气。她明白审判者和软弱的阿列克谢不一样,不是自己撒气的对象,但不代表她不会生他的气——尽管对这个街上坏哥哥式的神秘人物,她也不会动真怒就是了。

怕,一样东西飞过来,打到斑猫头上,又弹进阿芙乐尔怀里。斑猫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审判者在这时加大音量重复道:“吃饭了——洗把脸,别让大家等你太久。”

“呜喵……什么,吃饭!好耶,吃饭了喵!”

仿佛按下什么开关,斑猫一听吃饭两字,立马清醒过来,欢脱地跳下床。要不是审判者及时拽住她帮她藏起耳朵和尾巴,恐怕今晚就不得不给阿列克谢洗次脑了。

阿芙乐尔愣愣地看着审判者和斑猫走去客厅。她低下头,只见自己手中,静静躺着一包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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