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九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抬头看看天,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整个人彻底松弛了下来。
自打进入京城以来,李初九第一次彻底的放松——之前,即便是在最虚弱的时候,他都特别担心厉无咎忽然杀出来,要取了自己性命。
如今,再也不会有这般的顾虑了。
因为“时机不对”的话,最不希望自己死的,就是厉无咎!除非厉无咎有耐心再等上一二十年,重新培养一个修炼《潜隐诀》的玄门弟子。
但他心里不痛快。
因为师父。
以前虽然记恨师父骗自己修炼《潜隐诀》,但也仅仅是记恨而已。他依然把师父当做自己最亲近的人。就如同普通百姓家里的父子关系一般。父子间吵得再凶,大多依然血浓于水。而如今,李初九对师父彻底的失去了好感。
或许,当初师父将自己从山野中捡回去的时候,就没安什么好心。被自认为最亲近的人一直当做棋子来用,何其可悲。
而且,现在看来,师父与厉无咎的立场,或许也不是那么的对立。两人的纠纷,未必源于立场,而是源于利益!
心中胡思乱想着,李初九来到安平侯府,走进慕容非的房间,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正要离开,却听到了慕容非的声音。
“回来了。”
“呵,没睡着啊。”李初九重新进来,在床沿上坐下。
房间里漆黑一片,没有掌灯。慕容非经脉俱损,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坐着的李初九,问道:“有结果了?”
李初九应一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竟然……是一坨牛粪。”
“牛粪?”
“确切的说,是肥料。方如果我推断的没错的话……”李初九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想要让护花铃的力量发挥到极致,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是地宫里的琼台之土。其二,便是《潜隐诀》的力量崩溃。呼……五行相生,以火生土。《潜隐诀》的力量崩溃,可以让琼台土变得更强。大概是这样吧。具体是什么道理,我也不甚明了。”
慕容非盯着黑暗里李初九那有些模糊的面庞,皱了皱眉。“既然有了结果……为何你反倒是并不开心?”
“嗐,我是觉得自己挺蠢的。”李初九摇头道,“一直以来,我觉得我即便算不上聪明,总也不能算傻。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不仅是很蠢,而且很可能……很可能一直在作茧自缚!如果我足够聪明,早该发现《潜隐诀》的特别之处了。”
“强化琼台土的特别吗?”
“不是。”李初九道,“《潜隐诀》虽然属于火系秘术,却与别的火系秘术有着根本的不同。别的火系秘术,是真正的火。而《潜隐诀》的火,是心火。”又是自嘲一笑,“心火……其实我早也知道,可却从来没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的。”
“心火我亦知……又如何?”慕容非还是不太明白。
李初九讪笑,道:“普通的火,水可以浇灭。心火……却不会。”
慕容非依旧不明所以,苦笑道:“以我的资质而言,大概是不能领悟的。”
“跟我比,你是差了点儿。”李初九一点儿也不谦虚的说了一句,又道:“历史上,修炼《潜隐诀》的前辈很多,无一不是崩溃而死。他们应该也想过许多办法,来压抑心火,来让自己不必走向崩溃的结局。可惜,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我在想,或许他们一直以来,都犯了个根本性的错误!”
“什么?”
“知道大禹治水吧?普通的火,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来熄灭。前辈们的做法,只是表面上压制了心火,却会让心火在心海中沉淀,导致最终的爆发。事实上,心火,想要彻底熄灭,唯一的办法,就是宣泄!”
慕容非哑然,良久,说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我记得,《潜隐诀》中明确说明了,要克制心火,要清心寡欲。”
“对!”李初九道,“就好比一个复杂的方程式,第一步就算错了,接下来的解题过程,不过是一错再错罢了。又好比一道应用题,如果题目本身就是个错误,那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得到答案……”意识到慕容非应该听不懂这些,李初九闭了嘴巴,又想了想,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十分怀疑,《潜隐诀》的心法中,克制心火的规则,也许不是为了让《潜隐诀》的修炼者更强,而是让修炼者的心火更甚!以便更好的让琼台土更强!所以,我推断,修炼《潜隐诀》的先辈们,应该都跟我一样——俱是好色之徒!”
慕容非愣愣的看着李初九,不知是依旧没有听明白,还是被这样的推论震惊了。
李初九又道:“你看啊!做个推演假设:玄门先贤早就知道要发挥护花铃的最大力量,需要琼台土,也需要心火来协助琼台土。那么,他们需要一个不同于普通火系秘术的心火秘术,《潜隐诀》因此而生。然后,他们还需要找一个好色之徒,让他修炼《潜隐诀》,然后压抑自己的心火。相较于清心寡欲之人,好色之徒的心火自然是更甚。日久天长,心火就会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并且最终爆发!嗯——”交谈,会让人的思绪更加开阔,聊着聊着,李初九又想到一点:“火生土,土生金。或许先贤们的本意,是以《潜隐诀》来直接协助金属性的护花铃。后来,魏太祖才发现了琼台土……”
慕容非品着李初九的话,缓声说道:“道理上……似乎也说得通……只是……”她眼神古怪的看着李初九,道:“修炼《潜隐诀》的先辈们,一直都是被骗到了死。你却及时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以……你很聪明。”
李初九一愣,琢磨着慕容非的话,忍不住乐了。“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哈哈哈!”大笑着起身,李初九道,“不扯了,你睡吧,我去找小五,来实验一下。”
“实验?”
“泄心火。”
“呃……”
慕容非没有阻拦,任由李初九离开。她觉得李初九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没有阻拦李初九。可她又觉得李初九的推断似乎有些想当然。玄门历代先贤中,实力强悍,天姿卓绝之人何其多,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潜隐诀》的问题所在吗?怎么最终反倒是被资质一般,悟性也不算很强的李初九发现了呢?
站在古人的肩膀上小觑古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又想起师父来。
慕容非眉头紧蹙,心结难解。
师父一直都只是拿李初九当棋子的吗?
慕容非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
翌日,徐府。
橘子拿着一封书信,来到了李初九的跨院。还没进来,就嚷嚷着。“姑爷!姑爷!大人来家书了。”
进了屋,才发现李初九还躺在床上睡觉。被橘子吵醒了,李初九打着哈欠睁开眼。“几点了,嚷嚷个啥。”
几点?
橘子不解,只是奇怪道:“姑爷怎么还在睡觉哦,都已经是下午了。”
“嗯,昨晚太累,休息的晚。”李初九揉了揉眼睛,看到橘子手上的书信。“大人来信了?”
“嗯。”橘子递过来,“大人说在东北过得很好,说胡族族长与其一见如故,要多盘桓几日。”
李初九啐道,“还乐不思蜀了。”念叨着,打开书信,随便看了看,又把书信还给橘子。“行了,你退下吧,我再睡会儿。”
橘子撇撇嘴,拿着书信走了。一边走,一边又展开书信,看着上面自家大人的亲笔信,忍不住替大人伤心。小声嘟囔着:“大人真可怜,书信里还称姑爷‘夫君’,却不知姑爷给她戴了绿帽子……姑爷不是个好人,对不起大人!”
是夜。
皇宫,御书房。
天子陈七月翻看着刑部尚书秦士廉递上来的卷宗,脸色越来越阴沉了。“真是没想到!朕的妃嫔!竟然也是玄门中人!”
田恭道:“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当然杀无……”陈七月顿了一下,看向田恭,道:“田卿以为呢?”
“不宜树敌。”田恭道。
陈七月皱眉道,“朕是怕了他们不成?”
田恭道:“这些玄门中人,与那刺客小五,并非一伙。或可善用之。”
陈七月愣了一下,沉吟不语。
良久,陈七月放下卷宗,又拿起一份奏章,打开来看了,不禁一笑。“幽王竟然也上本了?无意婚嫁?哈哈!难不成看不上苏景行?”笑着笑着,笑容里便多了一分怒气。“关于幽王与新科状元的恩爱故事,一定要广为传播,最好叫天下间妇孺皆知。朕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起这事儿,不免又想起李初九来。
陈七月的心情又有些低落下来。
感觉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李初九了。
自那次遇刺之后,李初九就再也没有来过皇宫,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好几次,陈七月都认为是皇宫守卫太森严,李初九进不来,所以有心想要削减守卫。只是,想到那刺客小五的厉害,又不敢这么做。万一再来个小六小七,可如何是好。自己殒命是小,这大晋江山,可要乱了套。
不知是不是思念太甚,陈七月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开口道:“田卿,初九他……确定平安无事吧?”
“是。”田恭道。
“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便直言,不可欺君!”
“奴婢不敢。”田恭道:“李大官人一切安好。”
那他为何久久不来?连个纸飞机也没不见了。
陈七月有些哀伤,抿了抿嘴唇,又看向田恭,迟疑道:“许久没有出宫了。”
田恭低着头,暗暗叹气,道:“不太安全。”
“嗯,朕知晓。”陈七月道,“宫中防卫可要做好了,万万不可疏忽。嗯……不会有人能乔装打扮了混进来吧?”
“应当不会。”
“若是有宫里人配合呢?”
“前些时候已经清查……”田恭话说一半,愣了愣,抬眼看向陈七月,发现陈七月正盯着自己,田恭又低头道:“一般人配合,倒是做不到。”
“嗯。那就好。不早了,朕乏了。你也退下吧。对了,皇宫防卫,定要当心。若是有人混进来,朕可睡不踏实。”
“遵旨。”田恭躬身回应。
待陈七月就寝,田恭出了寝宫,招来了绣衣局统领。屏退了左右,田恭才说道:“绣衣局非比寻常,圣上将此重任交给统领,可见对统领十分信任呐。”
绣衣统领虽不算人老成精,却也不是傻子。“田大人有什么吩咐?”
“原本么,这事儿该是老奴亲自去办。只是圣上身边,离不得人。所以,只能劳烦统领大人了。”
“不敢。”
“事情也不算大,就是不好让第三人得知。”田恭道,“老奴想请统领大人,去一趟徐府……”
绣衣统领认真听完,心底激荡莫名。对天赌咒的跟田恭下了保证,就差立下军令状了。之后绣衣统领离开皇宫,直奔徐府。一路上,统领好几次都忍不住暗暗攥着拳头,激动的不能自已。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直以来,他最发愁的事情,便是无法真正成为皇帝的心腹。虽然身兼要职,在旁人看来,算是皇帝心腹。但统领自己心里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与田恭和关子陵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绣衣局办的事情,跟关子陵统领的名义上的禁军银武营相比,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绣衣局,就是个不上不下,见不得光的衙门。办的事情,看似隐秘,其实就是大家装聋作哑的隐秘。真正的大事,皇帝不会交给绣衣局。要是哪天出了事儿,大多还都是绣衣局背锅。比如上次出现刺客的事儿——绣衣局又不管皇城治安的好不好!
绣衣局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伸冤找不到衙门,烧纸找不到坟头。
说的就是绣衣统领和绣衣使者。
绣衣统领一直担心自己哪天会被皇帝找个借口收拾了——上一任绣衣统领,在永贞三年,就被砍了头!
前车之鉴呐!
前段时间,田恭和关子陵拼命护驾,更是加重了她们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自己虽然一直勤勤恳恳,却总是差了点儿事儿。看看那些朝臣对田恭和关子陵的恭敬态度,再看看朝臣对自己的不屑态度——朝臣都是猴精猴精的,谁更被皇帝看重,他们清楚着呢。
如今,有幸直接跟李初九接触——可算是天赐良机了!
只要跟李初九搞好了关系,便一定能真正成为皇帝的心腹了!将来,即便不能飞黄腾达,封侯拜相,保住绣衣局统领的位置,应该是不难。
再说了,但凡成了心腹,官位大不大的,也不重要了。就像田恭那死太监!品阶不高,可六部九卿哪一个见了,还不得客客气气的。
最不济的,哪天要是出了事儿,总是能保住项上人头的!
跟皇帝的姘头成了朋友,皇帝总要给姘头几分面子,不能说杀就杀——想想也是不痛快!李初九瘦的跟个猴儿似的,皇帝怎么就看上他了?论及长相,本统领比他强多了……
……
翌日凌晨。
刑部尚书府。
一间密室之中。
不着寸缕的秦士廉盘腿坐在一个玉石打造的水池里,双目微闭。水虽冰凉,可秦士廉身上,却是热气腾腾。
一直过了许久,秦士廉睁开眼,眼睛里泛着兴奋的光。
“原来如此……”
她惊喜的发现,自己以前所思所想,竟是大错特错。
当初她只是以为异女的经脉能更好的承受秘术力量,却从不知,秘术力量看似对异女经脉会造成些许损伤,其实是假象。这种轻微损伤,其实是修炼经脉的一种方式!
通过反复的损伤和自我修复,经脉竟然会越来越强大。
这样的话……
秦士廉兴奋不已。
她相信,不久之后,自己的能力,会有质的飞跃!或许,有朝一日,还能与李初九一较高下!
时间不早,秦士廉从水池里出来,穿上衣服,出了密室。
她要去宫中上朝。
皇城门口遇到了几个同僚,便结伴而行。走上万民道,直奔天机殿。走到半途,秦士廉忽然驻足。她惊讶的四下里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秦大人?”同僚见秦士廉神色异常,不由驻足询问。
秦士廉挤出一丝笑容,敷衍了一句,继续朝着天机殿而去。路上,秦士廉神情凝重,忐忑不安。
为何忽然又感应到了那奇怪的力量?
那个厉无咎,又要搞出变身之祸了吗?
她——又要对李初九下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