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脸上一直洋溢着微笑,只是,眉宇间依旧有些压抑的哀伤。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对于李初九的努力,也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在李初九讲完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之后,慕容非说道:“最近还会去秦士廉那里吗?”
“嗯。”李初九道:“尚书大人到底是科班出身呐,学识渊博,理论扎实,很厉害。她说道理上而言,‘天崩’毁坏的经脉,应该是可以修复的。”
慕容非道:“自古以来,‘天崩’之后,便是鱼死网破,从来无人幸免的。没必要瞎折腾了。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当初……是我自愿帮你的。”
李初九愣了一下,笑道:“你想多了,我就是贪恋尚书大人的美色,跟她学点儿东西,就是顺便为之。而且……我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抽离我脑袋里的青丝而已。”说话间,进入水榭。李初九停下来,转了方向,让慕容非面对着前面的水塘。
慕容非轻声笑了笑,看着清澈的水塘,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自那之后,你便再也没有进入过皇宫,再也没有见过你的七月了吧?”
李初九没有作答。
“不打算见了?”
“嗯。”李初九叹气,“不了。”
“为何?”
李初九皱着眉头,在一旁的栏杆上坐下来,一手扶着轮椅的扶手,视线无意识的盯着水塘里自由游弋的鱼。晚霞照在水上,让水里本就五颜六色的鱼,衬托得更加绚丽。“小五已经这么难对付,厉无咎一定更厉害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上次因为有你,暂时压制了我的心火。下一次,便再无人能帮我了。”顿了顿,又道:“因为我,差点儿害死了七月。若是再去找她,怕是……”忽然又看似很随意的笑了一声,李初九又道:“无所谓,女人么,吹了灯都一样,哈哈哈。”
慕容非转脸,看着李初九,不言不语。
李初九的笑声越来越尴尬,最终讪道:“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很好。我承认,我很喜欢她,也许,就是……爱情。”提及这个词,李初九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笑。“即便是,也不是说必须死了也要在一起的。唉,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时间久了,各自便淡忘了。”
“她……未必会这么认为。”慕容非道:“一个皇帝,一个或许从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的帝王, 一旦动了情……怕是没那么容易放得下。更何况,全天下人的反对,或许还会让她有些许逆反情绪。这种逆反情绪存在的久了,或许……会让她更加无法割舍了心中的感情。”
“嘁,什么时候你倒是成感情专家了?”李初九笑道,“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山野村夫,长了一颗永远不会开窍的榆木脑袋。”
“感情专家?”慕容非笑了一声,“一直很奇怪,你为何总是说些奇怪的话,又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当年师父将你从山中捡来,我们几乎朝夕相处。知道的东西,应该是没有太大差别的。可你又总好似见过更多,知道更多。”
“好奇吧?告诉你一个秘密。”李初九神秘兮兮的说道:“其实,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慕容非笑一声:“呵呵,是吗?那是个怎样的世界?”
“不重要了啊,反正也回不去了。”李初九道,“以前呐,总是怀念,总想回去,因为放不下那个世界里的许多人。现在呐,又放不下了这个世界里的许多人。”
“你便直说放不下七月就好。”
“你错了。我最放不下的,是厉无咎!”李初九摸了摸口袋,抓出一把瓜子儿。嗑了一颗,将瓜子皮儿丢向水塘,正要咬了瓜子仁儿,忽然想起慕容非,又把瓜子仁儿从嘴巴里捏出来,朝着慕容非的嘴巴塞去。
慕容非皱着眉,把脑袋转向一旁。
李初九笑着又把瓜子仁儿吃了,“最近啊,我越来越觉得事情很扑朔迷离了。当年,厉无咎没有杀我,后来,我初入京城,很虚弱,她也没有杀我。再后来,又忽然派小五来杀我……是不是很神奇?”
慕容非沉吟片刻,却是想起了师父,和另一件事。“你为何对师父一直很不尊重?师父当年,又为何让你修炼《潜隐诀》?”
李初九道:“糟老头子,坏得很!”
“如何坏了?”
“当初我选择秘术时,他跟我说《潜隐诀》很厉害,就是有个缺点,不能轻易有心火,不能轻易跟女人亲热。”李初九撇着嘴,一脸的怨恨。“他就没跟我说,修炼《潜隐诀》最终会崩溃而死,等我修炼成了,才跟我说实话,老家伙就是故意坑我!”
“但师父一直很疼你。”慕容非道:“众师兄弟里,她是最疼你的。”
“嘁,就是良心发现了,觉得对不起我。”李初九道。
慕容非摇了摇头,“我看未必。”说罢,又迟疑了一下,叹气道,“有件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什么?”
“当年,厉无咎盗走护花铃。师父派你我二人去追的时候……曾经暗中嘱咐我了一句话。”
李初九愣了一下,看着慕容非。“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慕容非苦笑,道:“师父说,‘若遇危险,让初九顶着。’”
李初九哑然。
慕容非道:“师父若是故意要坑你,如何又能很疼你?你还记得吗?当初师兄弟们都很调皮,二哥不小心把一锅粥打翻了,师父罚他一天都不准吃饭。再后来,你爬到树上,摘了果子砸厉无咎,把很多果子都糟蹋了。师父也只是训了你几句而已,并未惩罚。他对你这般溺爱、宽容,为何?若是如你所言,是觉得愧对你。那为何当初又跟我说那句话?他若是要故意坑你,之前又为何对你溺爱、宽容?”顿了顿,慕容非做出总结:“你不觉得很矛盾吗?”
李初九拧着眉头,久久不语。
慕容非又道:“后来,师父赞同厉无咎之言,说你善恶难辨,不让我把你救出来……当初,我是觉得他们的观点没错。可此时想来,又觉得荒唐。因为善恶难辨,便不杀、不救吗?厉无咎应该是可以杀了你,却又没有杀你……”
李初九从栏杆上跳下来,推着轮椅离开水榭。“我觉得,我该再去一趟皇宫,找一找那老家伙了。都这个时候了,如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也该说出来了。”
慕容非道:“其实,归根究底,最起初的疑团,应该是师父为何明知《潜隐诀》凶险,还让你修炼。”
李初九闻言,不由的停下了脚步。他沉吟许久,道:“历史上,修炼《潜隐诀》的人,并不多,是吧?”
慕容非点头道:“是啊。”
“具体,都是哪些人?”
“这个,就不清楚了。”慕容非道,“或许……你家尚书大人,会知道。”
“不管了,去皇宫找到师父那老家伙问一问,倒也省的瞎猜了。”李初九说罢,又愣了一下,想起了皇宫里的陈七月。神情变换了几下,又道,“找尚书大人问问也行,师父那老家伙,大概不好找。”说罢,推着轮椅继续前行。
将慕容非安顿好了,又聊了几句,看天色不早,李初九便离开侯府,去了尚书府。秦士廉竟是不在家。李初九倒也不急,在秦士廉的卧房里坐等。
回想着慕容非说的话,李初九心中的疑团也是越来越重。隐约间,仿佛是抓到了一丝蛛丝马迹,可仔细想想,却又是一头雾水。
李初九感觉似乎有种受困之感。
仿佛这许多年来,自己一直活在一个阴谋之中,从来没能逃出来。仿佛从自己修炼《潜隐诀》开始,直到被活埋,再到跑出来找厉无咎复仇,被小五算计……这一切,似乎都是早已被人安排了。而自己,不过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忽然,李初九痛苦的捂住了太阳穴。
脑子里的青丝,又一次发作了。
这一次,竟然是倍加严重。
强烈而迅猛的疼痛,让李初九直接懵了,挣扎了一下,竟是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今日,朝堂之上的事情太多了。
当初皇帝被刺的事情,绣衣局一直都在暗查京中的所有可疑人员。许久之后的今天,终于爆发了。皇宫内外,许多嫌疑人被绣衣局秘密抓捕,押入了刑部天牢。作为刑部尚书,秦士廉奉旨亲自上阵,审查那些可疑人员。
这些可疑人员中,有许多还是皇宫里的侍者、侍卫,甚至是妃嫔。其中有些人,竟然真的就是玄门弟子。
秦士廉很头痛,她不知道该如何保下那些潜藏在京中多年的同门。她倒是想找个借口,洗脱了那些同门的嫌疑。然而,与秦士廉一同插手此事的,还有重伤初愈的大内总管田恭。负责搜查证据的,除了绣衣局,还有新任禁军右卫指挥使关子陵。这二位,都是皇帝的心腹。
很显然,小五的隐藏身份是宫中侍者——这一点,让皇帝谨慎了太多。
秦士廉想要在田恭和关子陵手下搞些猫腻,十分危险。
她必须谨慎行事。
忙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推开卧房的门,一眼看到了倒在地上昏死过去的李初九,秦士廉怔了一下,赶紧掩上门,匆匆来到李初九身边,蹲下来,查探脉门。
同时,秦士廉注意到,李初九的太阳穴处,青色很重,而且,这青色竟然在朝着李初九的脖颈处蔓延。必须尽快想办法,不然的话,待青色蔓延全身,李初九必死无疑。
一向沉稳冷静的秦士廉,竟是有些慌乱起来。她左顾右盼,急切的思索着办法。终于,她怔了一下,直接取出了李初九随身携带的龙匕,脱了鞘,又看了看那龙匕锋利的尖刃,视线最终落在了李初九脖颈处的人迎穴。
秦士廉的手有些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咬咬牙,举刀要落下。
忽然,李初九猛然睁眼,一个拧身,避开了刀锋,更飞起一脚,直接将秦士廉踹飞了出去。
秦士廉有些措手不及,被李初九重重的踹在胸口,又狠狠的撞在墙上,胸腔内气血翻腾,噗的一声,口喷鲜血。
李初九站稳了身子,怒目而视。“小贱人!要谋杀亲夫啊!”
秦士廉咬着牙,看着李初九,注意到他脖颈上的青色,竟然很快褪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李初九是死不了的。
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被血染红的衣襟,秦士廉忽然面色痛苦,她咬咬牙,恨声道:“便是如此!你杀了我啊!”说话间,鼻子一酸,眼眶竟是红了。察觉到自己波动的心情,秦士廉又开始恨自己。
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样的委屈和磨难没有经受过!怎么就有点儿情绪失控了呢?!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李初九这般混蛋!自己刚才为何不直接动手杀了他!为何还要救他?一定是疯了!
李初九哼了一声,走过来,从秦士廉手中夺回龙匕,重新收好。又蹲下来,冷冷的看着秦士廉,想想自己对她做的事情,有点儿理亏,道:“行吧,你想杀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秦士廉怒道。
“是是是,先不说这个。有个事儿,我要问你。”李初九道:“你对玄门历史,应该也是很了解的。你跟我说说,历史上,有几个人修炼《潜隐诀》了?又都是什么人?”
“不知道!”秦士廉一转脸,又微微仰着脖子,一副死也不肯说的架势。
李初九有些意外,与秦士廉“相处”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硬气”。李初九冷哼一声,道,“不说?你信不信我……”
“随便!”秦士廉知道,自己此时很不冷静,但她却又不想冷静下来。“是要杀了我?还是要让我身败名裂?又或者羞辱我?无所谓!你随便怎么样!”
李初九愣了。
看秦士廉情绪激动,李初九觉得,秦士廉的情绪应该是快崩溃了。一个人在被长久“压迫”的状况下,确实很容易失去理性。这种时候,威胁之类的手段,肯定不好使。而且,真要是把秦士廉给“逼疯”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思来想去,李初九退到一旁,不再说话。他决定让秦士廉先冷静一阵儿。
见李初九不答话,只是坐在一旁桌边,秦士廉又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盘起腿,查探自己的伤势。
还好,虽然吐了血,看起来很凶险,但其实伤的并不是很重。
她也不管李初九,兀自坐在地上开始运转秘术疗伤,待伤势稳定,她睁开眼,发现李初九仍然坐在那里,只是眼睛正盯着自己。发现自己看过来,竟然还笑了一下。
秦士廉心头莫名一颤,竟是赶紧将视线避开。
“冷静了?”李初九问。
秦士廉不答话。
“我的问题……方便的话,能不能帮忙解答一下?”李初九很客气的问道。
秦士廉心里有气,不想回答。不过,她终是个冷静之人,不喜欢随便发脾气。而且,回想刚才自己举刀的动作,也确实会让人误会。要说自己是打算帮李初九而不是杀他——连自己都不敢信!另外,她也很好奇,李初九为何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秦士廉道:“历史上,修炼《潜隐诀》之人,并没有很多……”
李初九认真听着,直到秦士廉说完,李初九也没发现什么不寻常之处。“他们之间,可有什么共同点?或是……联系?”
“共同点?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场。”秦士廉阴阳怪气的回道。
李初九讪讪一笑,“除了这个呢?”拧眉思索一阵,又是一愣:“好像……同一时期,并没有两个人修炼……”
此言一出,秦士廉也是愣了,仔细回想了一下,秦士廉点头道:“前一个死了,时隔不久,另一个便出现了……”
“难道是转世轮回?”李初九脑洞大开的说道。
秦士廉给了李初九一个白眼。
李初九讪讪一笑,也知道自己就是在胡扯。玄门虽然玄奇,但从没有什么“轮回”之说。又认真发问道:“为何会如此呢?”
秦士廉低着头,看着地面,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历史典籍,心中也是大奇。“之前倒是从未想过此事。如今看来……似乎……颇有深意啊。从古至今,玄门可选择的秘术有那么多。火系,也非只有《潜隐诀》。为何那些前辈,在明知《潜隐诀》凶险的情况下,仍然非要修《潜隐诀》呢?是那些前辈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能创造奇迹,不会因《潜隐诀》而死?还是……必须有人修炼《潜隐诀》?”此言一出,秦士廉怔了怔,看向李初九。
李初九也神情呆滞,看着秦士廉。
良久,李初九问道:“你说……我当初来京城时,十分虚弱。为何厉无咎不杀我?为何等我恢复了实力,厉无咎又要杀我?还有!众所周知,玄门秘术,会反噬己身!在我跟小五厮杀之后,身体受创。厉无咎为何没有趁机动手?!”
说到此,秦士廉忽然想起一事。
犹豫了一阵儿,秦士廉才说道:“当初……你跟小五厮杀之前……我能感应到一股奇怪的力量。像极了当初变身之祸发生时的力量。我本以为,会再次发生变身之祸。可自你打败小五之后……那力量,便不见了。另外,当时我和苏景行潜伏在暗中,我也察觉到有高手看了我们一眼。”
李初九的一只手,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隐约间,他意识到,有一个很重要的真相,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方便的话……”秦士廉道,“你可否跟我说说,你当初为何会修炼《潜隐诀》?”
李初九迟疑了一下,又深深的看了秦士廉一眼。想起秦士廉刚才要趁着自己昏迷杀掉自己的事情,对秦士廉很不信任。不过……找出真相,显然很重要!
“当年,师父列出七系秘术,让我和师兄弟们选择……”
秦士廉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的发出疑问。
不知不觉,竟是深夜,李初九也把自己以前的事情,跟秦士廉详细说了。
秦士廉沉默下来,盘腿坐在地上,低着头,苦苦思索着。又过了许久,秦士廉忽然抬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李初九。
李初九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咳,如何?”
秦士廉张了张嘴,又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如果我是个杀手,如果我要杀一个人,如果我有能力杀这个人,却又有好几次并没有下杀手……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李初九呆了呆,盯着秦士廉的眼睛,道:“时机不对。”
“是!”秦士廉深吸一口气,又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必有其必然要这么做的原因!前辈们不惜冒死修炼《潜隐诀》……也一定是有原因的。”
李初九想了想,苦笑道:“玄门因护花铃而生,后有诸多事,更大多与护花铃相关。或许,《潜隐诀》与护花铃……”李初九话说一半,缓缓起身,整个人,好似十分疲惫。“谢谢。不早了,晚安。”说罢,留给秦士廉一个萧条的背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