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般恶人,永贞帝陈卓早欲杀之而后快,却又有些投鼠忌器。原因之一,自然是因为雍州兵强马壮,不好得罪。原因之二,则是雍王在永贞三年的勤王救驾之功了。当年若非雍王及时发兵,这天下,早已易主。陈卓若要杀了雍王,难免要落个恩将仇报,善杀功臣的恶名的。
如今,因为雍王世子瞎折腾,雍州兵马自相残杀,实力削减了近乎一半。可即便如此,雍王虽无造反之力,但依然是一股强大的势力。再加上西北蛮族已经露出獠牙,幽燕吕氏贼心不死,东北夷族善恶不明……重重癣疥之疾加在一起,便成了大问题。
表面上是太平盛世,可却又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陈卓敢对何处大力用兵,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最终的可能,就是大晋疆域中烽烟遍地,战火连天。
也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雍王在短暂的绝望之后,又恢复了作为一个实权王爵的傲气。不过,相较于之前,倒也算是收敛了许多。至少,欺男霸女的事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了。甚至是诸如倒卖军粮之类的勾当,早也收了手。自觉称帝无望的雍王,直接拉低了人生目标,打算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太平王爷。
雍王的想法倒也简单,只要永贞帝不找她的麻烦,她也就稍稍表现一下作为臣子的诚意。比如今年的除夕大庆中,雍王给永贞帝的贺礼,便是雍州的十年赋税——绝对的诚意十足了。
原本,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绝对是大晋上至庙堂下至江湖都喜闻乐见的好事。不过,大有“洗心革面”之势的雍王,这几日里,又有些心浮气躁起来。造反是暂时不敢想了,但欺男霸女的事情,太久没干了,竟是有些心痒痒。于是,这一日吃了午饭,雍王终于按奈不住,喊了两名护卫,准备出府转一圈,看看大街上有没有哪家好欺负的姑娘,抓回府中乐一乐。
刚走到王府大门口,抬眼看到正朝着这边走来的李初九,雍王登时愣了。
李初九满脸笑意,热情的跟雍王打招呼。“哎呀,王爷这么客气,还出来迎我啊。”
雍王脸一黑,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侍卫,干咳一声,道:“你……你来做什么。”
“多日不见,颇为想念。刚巧路过,便来看看王爷。啧,王爷怎知我会来?竟是出门相迎?莫不是心有灵犀不成?”
雍王脸色难看,又清了清嗓子。“进府说话吧。”她实在是不敢再让李初九在自己的护卫面前胡说八道了。这个没什么底线的家伙,任由他说下去,谁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王府待客,自然是有待客之厅的。道理上而言,雍王也该把李初九领到厅中叙话。只是走到半途,雍王忽然又改了主意,带着李初九朝着后宅而去。她倒不是要跟李初九谈什么机密大事,只是担心李初九这个混蛋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被下人看到了,定然是不好的。后宅属于私密所在,即便李初九要干什么,总也不至于被旁人见了。
雍王心下也是好奇。
李初九这混蛋,每次过来,都是晚间。今日怎么大白天的过来了?莫不是这混蛋兴致来了,要白日宣yin?!
一念及此,雍王便浑身不自在。小心翼翼的偷看李初九,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吓得赶紧将视线避开。
进了寝居之地,侍女奉了茶。雍王屏退了左右,这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悦道,“你这个时候过来作甚?”
“这个时候?”李初九贱兮兮的问道,“要不,晚点儿再来?”
雍王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毛病,脸一红,又羞又气,却又不敢真的发火,只能厌烦道:“有事情便直说。”
“我来问问你龙匕的事情。”
“龙匕?我的护卫已经去各地寻找了,至今还没有消息传回来。”雍王道:“毕竟,有些下落不明,有些还在王府之中,想要找到,并不容易。”
李初九想着秦士廉手中的龙匕,料想雍王还不知自己派往秦地的几个侍卫已经丧命。他也不提,只是故作不知的说道:“会不会走漏什么风声,出了意外?”
雍王怔了一下,摇头道:“不会,具是我心腹之人,断不会走漏风声的。”又想起李初九之前的承诺,雍王觉得还是要再跟李初九敲定一下才好。“你说过,我帮你办了此事,你便教我秘术,也不再来纠缠我的!”
“是,你放心,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李初九乜了雍王一眼,“但是,前提是你必须把事情做好了。”
“当然。”雍王道,“这个你也大可放心。”
“还有一事。你知道的,我跟咱们大晋的皇帝陛下……”李初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觉得吧,你们‘好姐妹’之间,应该和平相处才好。”
雍王面如沉水,羞愤难当。“是叔侄!”
“行吧行吧,怎么都行。和为贵嘛。”李初九笑道,“就像那句经典广告词: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广告词是什么东西?雍王不解,也懒得问。李初九总会说些奇怪的话,“相处”了那么久,雍王早已习以为常。至于李初九“劝和”的话——雍王觉得可能别有深意。
李初九是陈卓的姘头。
那么,李初九说的这翻话,又是否便是陈卓的意思?
雍王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初九又补充道:“至于西北佗城,你们雍州兵是真的没有能力收复佗城,还是养贼自重……其实都不重要。总归,战火蔓延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对吧?”
雍王沉吟不语。
李初九笑了笑,起身道:“也没别的事儿,走了。”
雍王有些错愕,见李初九离开,下意识的起身,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直到李初九消失在眼前,雍王挠了挠头,低声自语:“这混蛋,转了性了?还是……腻了?”一想到此,雍王顿时面红耳赤,胸口起伏。
竟是倍觉屈辱。
闭上眼,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受辱的心境放平和了。
正好!
一个人睡,更自在。
正合本王之意。
可……
当真可恨呐!
以往,只有本王腻了旁人,今日竟……
虽然很好!乐的清净!但仍然该死!
……
出得雍王府,李初九便回了家。
盘腿坐在床上,呼吸吐纳。对于厉无咎的蛊心之术,李初九还是有些忌惮。虽然已经彻底清除了蛊心残迹,却还是有些“强迫症”似的担心有什么疏漏。所以,隔上几日,李初九便会认真检查一下自己的心海。
许久之后,李初九睁开眼,一脸凝重。
蛊心残迹确实已经不复存在,然而,自己的心海,却犹如一座越来越危险的火山,随时可能爆发——而且越来越不堪重负。届时,散发出来的强大力量,绝对不是自己的身体能承受的——所以,李初九知道,如果不做点儿什么,自己可能命不久矣。
他并不是特别惊讶,因为早在多年前,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原本,这一天,并不会这么快到来。甚至,如果控制的好,寿终正寝也并非不可能。只可惜,被厉无咎活埋三年,对李初九的心海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创伤。这份创伤,导致了“危险”的提前出现。
如果没有办法来解决此事——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慕容非说的没错,历代先贤,都没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自己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如何能做到!
慕容非很清楚李初九的“病症”,却并不知道李初九已经“病入膏肓”。李初九也不想跟任何人提及此事,毕竟,提了,也没有任何用处。他预计如果能尽快找到厉无咎的话,报仇,还是来得及的。
这便足够了。
放松了心情,李初九躺下休息。第二天一大早,便又有如闲汉一般,到处逛逛,消磨时间。春闱刚过,不几日便是殿试。殿试时,秦士廉会在苏景行的帮助下,再一次寻找龙匕的同源之所。这件事很重要,那同源之所,不论是地宫,还是厉无咎,都可以。李初九相信,即便只是找到了地宫,那离找到厉无咎,也便不远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能疏忽大意。
于是,晚间,李初九又去了秦士廉那里。
原本李初九是打算跟秦士廉商量一下寻找同源之所的细节,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只是,没等李初九说话,秦士廉便告诉了李初九一个很震惊的消息。
——昨夜,皇宫大内出现刺客,大内总管田恭身负重伤,银武营统领关子陵险些丧命。刺客到底是什么人,不得而知,只是有内部消息称,那刺客身怀玄门木系秘术,手段了得。
据说陈卓并没有受伤,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为了安抚民心的谎言。
李初九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转身离开了尚书府。
他换上夜行衣,直奔皇宫。
然而,试图进入紫微宫的他,被严密的护卫所阻。
紫微宫内,防卫的森严程度到了极致。纵然是夜半三更,巡逻守夜的兵卒,都是密密麻麻的,是真的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很显然,田恭和关子陵的落败,吓到了陈卓。
匍匐在远处的一处宫殿的屋顶上,眼看着前方灯火通明的紫微宫,李初九心急如焚。想要进去看一看陈卓的状况,又根本无法进入。苦守一夜,直到天快亮了,李初九才悄然离去。
第二天,李初九如约而至,依旧匍匐在远处的宫殿上,静静的守护着紫微宫。
紫微宫内。
陈七月已经两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陪盼着陈七月的,是银武营统领关子陵。关子陵的一条手臂断了,却仍旧坚持护卫陈七月。陈七月没有拒绝。田恭已经受了重伤不在身边,现在她唯一能彻底信任的,只有关子陵了。她不是个生性多疑之人,可这深宫大内,皇权纷争中,真正能信任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作为一个皇帝,她最缺的,不是号令天下的权力,不是坐拥四海的财富,不是武艺高强的护卫,而是安全感。
一个银武营兵卒进来,关子陵上前,与之聊了几句,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个纸飞机。陈七月看到那纸飞机,愣了一下,鼻子一酸,竟是差点儿落泪。
关子陵察觉有异,迟疑了一下,把纸飞机递给陈七月。
陈七月接过那纸飞机,发现上面竟然有字。
“我在。”
只有两个字而已。
陈七月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两个字,看着那折叠的不算精美的纸飞机,片刻,终于潸然泪下。满脸泪迹的陈七月竟是笑了,她说道,“朕累了,要休息了。护卫之事,交于关统领了。”
关子陵抱拳道:“臣领旨。”
有两名宫人上前,伺候陈七月洗漱入睡,之后退出来。那端着金盆的银发宫人,与同伴并排走着。忽然,她微微抬眼,眼角的余光,瞥向紫微宫外的一处宫殿屋顶。
——李初九!
你可知自己会怎样死?
温水煮青蛙么?
真的是好手段!
……
陈七月睡的很香甜,连续两日的疲惫尽去。翌日醒来,便是精神抖擞。认真处理完朝政,又垂询了绣衣局调查的结果。绣衣局统领很害怕,因为两日来,绣衣局对于那刺客,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仿佛那人就是凭空出现,然后凭空消失的。
原本,统领以为会被皇帝斥责。然而,陈七月却并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说道:“连田恭和关子陵都不是对手,必然是个高手。善于隐匿行踪,倒也应该。继续查探吧。”
到了晚上,陈七月又收到了一个纸飞机。
依然只有两个字。
依然是:“我在。”
陈七月笑着收起纸飞机,看看外面天色。
虽然已经入了春,天气还是有些冷。
不知道他在哪。
冷吗?
无尽的思绪里,少了一分哀愁,多了一分思念和感动。
这一晚,一名护卫被杀。银武营士卒反应迅速,汇聚起来,试图围堵刺客。然而,刺客见势不妙,迅速逃窜了。
可恨那刺客出现的位置,与李初九隐藏的地方恰恰相反。等李初九察觉不对,绕路追上去时,那刺客早已不知所踪。
面罩之下,李初九的那双眼睛里满是焦虑和愤懑。
连着多日不合眼,李初九实在是太累了。
清晨时分,他去了一趟慕容非那里,倒头就睡。
看到李初九一脸憔悴的模样,慕容非吓了一跳,想喊他,却听到了鼾声。直到傍晚时分,李初九醒来,慕容非才有机会跟他说句话。“你在守夜吗?”
“嗯。”李初九道。
“陈卓以前也遇到过刺客,没见你如此紧张过。”
“不同,这一次,那刺客很不一般。”
“也可能是陈卓在你心中的分量不一般了。”
李初九愣了一下,讪讪一笑,竟是坦然承认道:“是啊。”说罢,便要离开。
慕容非却又叫住了他。“你不能再去了。”
“怎么?”李初九不解。
“你的状况很不好!”慕容非一脸凝重的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承受不住的。”
“呵,几天不睡觉,又算得了什么。”
“是!你很厉害!不睡觉,不吃不喝,不呼吸,都不会死。”慕容非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但是——精神上的折磨,会要了你的命!”
李初九身子一僵。
慕容非道:“你的心海,已经不堪重负了……”说着,慕容非的脸色忽然一阵苍白,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竟是仰面倒下。
李初九一个箭步上前,抱住慕容非,立时察觉到了她浑身冰冷异常。心头一颤,李初九急忙扶着慕容非躺下,之后一只手钻进慕容非衣服里,按在慕容非小腹上。炙热的手,开始帮助慕容非驱散寒气。
好在有惊无险。
慕容非渐渐恢复神志,看到李初九,惨然一笑。“你又救了我一命。”说话间,呼出的气,竟是都带着寒霜。
“奇怪了。”李初九道:“我一直在帮你稳定寒气,怎么会突然又来的这般急?”
慕容非也是茫然不解,叹道:“大概是真的时日无多了吧。”又哆嗦了一下,慕容非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
李初九眉头紧蹙,迟疑了一下,将慕容非抱起来,放到床上,之后又开始帮慕容非脱衣服。慕容非愣了一下,“你做什么?”想要反抗,却是浑身乏力。
李初九不答,将慕容非身上衣衫尽祛之后,又把自己扒光了,之后直接爬上床,盖上被子,紧紧抱着慕容非。
慕容非感受到李初九身上的炙热,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没用的。”
“闭嘴!”李初九轻喝一声,把慕容非拥在自己怀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竟是更加滚烫。
时间缓缓流逝,李初九却是心急如焚。
慕容非的状况虽然已经好了一些,但身上依旧冰冷,犹如一具死尸一般。这样的状况下,一旦自己离她而去,她便必死无疑。可若是一直这样守着她——陈七月怎么办?
那刺客虽然不明身份,但显然并不肯就此罢休。
万一在今晚又一次出手了可怎么办?
田恭已经受伤了,关子陵不是那人对手,那些士卒,更是不堪一击。
陈七月,有能力自保吗?
她是一国之君,应该不至于轻易被一个刺客杀了。她的供奉堂中,高手还是很多的。并非只有田恭一个。
但是——
李初九依旧很担心。
或许是关心则乱吧,李初九很清醒意识到自己可能担心过度了,却终是无法释怀。又是一夜未眠,再加上长时间的以秘术救治慕容非,便更加困乏了。
慕容非已经稳定了下来,沉沉的睡着了。
李初九松一口气,没有休息,反而悄然起身,去了一趟尚书府。他要去秦士廉那里询问一下昨夜皇宫中是否太平。
秦士廉给了李初九一个坏消息。
昨夜,护卫紫微宫的禁军死了五十余人。那刺客似是红了眼,拼了命想要杀入陈卓寝宫。幸亏供奉堂的高手们亦不是泛泛之辈,单打独斗未必很强,但联起手来护卫皇帝,倒也不难。
可惜,护驾有余,擒贼无力。
那刺客,终是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