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满面愁容的倒着苦水。对于大晋而言,今年显然是比较难过的一年。南涝北旱本就消耗了不少财物,如今西北又有战事,不免又有一大笔的损耗。再加上自陈卓即位之后,一直在减免赋税。如今,户部已经是捉襟见肘,颇有些家徒四壁的征兆了。户部尚书的建议很简单,她认为如今百姓的生活倒也还过得去,不如多多少少的增加点儿赋税,好让朝廷的日子好过一些。
建议完了,偷眼看陈卓反应,发现陈卓嘴角含笑,户部尚书心中暗喜。看样子,圣上会同意了自己的建议。
只是,等了一阵儿,陈卓竟是不答话。
户部尚书急了,高声催促道,“圣上,臣也是为了大晋考虑。如今西北战事,正是急需钱粮的时候。不稍稍增加赋税,怕是这仗便打不下去了啊。”
陈卓愣了一下,茫然看着户部尚书。神游天外的陈卓,根本没听清户部尚书到底说了什么。一旁,田恭凑过去,在陈卓耳边低语。陈卓恍悟,道:“增加赋税之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免了吧。至于钱粮……也就是紧张了一些,总不至于过不下去吧?”
“这个……”户部尚书苦着脸道,“还是拮据了一些。”
“这样,内务府这边,将宫廷用度,再削减三成吧。”陈卓道。
户部尚书眉头皱了一下,道:“圣上,臣并无此意,圣上一直勤俭节约,并无必要再削减用度……”
“爱卿多虑了。”陈卓笑了笑,“百姓刚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增加赋税,终是不美。更何况,年前朕刚削减了赋税,这一年未过,再加上去,算什么事情。且先从宫廷用度这边节省一些吧。”再扫视群臣,陈卓道,“时候不早,便退朝吧。”
出了天机殿,回到紫微宫换了便服,陈卓又去了一趟御书房,翻看了一下最近的奏章和户部递上来的账目,也许唏嘘。“倒是没想到,朝廷竟是这般缺钱了。”看一眼户部账目上的各种赤字,陈卓眉头越皱越紧。“宫廷用度本也不多,即便削减了三成,怕也是杯水车薪啊。”
沉吟片刻,陈卓叹道,“这些年来,户部尚书一直不赞同朕削减赋税。朕原本一直不喜此人,此时才发现,户部尚书深谋远虑啊。”说罢,看了田恭一眼,不禁苦笑道,“你这个奴婢做的,便不能陪朕聊上几句?每次都是朕自言自语。”
田恭道,“奴婢是宦官,不该多言。”
“多说几句无妨。”
“言多必失。”
“哈,你这般少言寡语,与初九恰恰相反,初九倒是话多得紧,总还有些奇谈怪论。初听时,觉得好笑。可认真想来,却又总有些道理。”陈卓笑着笑着,神色严肃起来。“朕觉得,初九说的斩首行动,也不失为一招妙棋。而且……让雍王自己派人动手,更妙。走,去雍王府,会一会雍王。”
许多天不见雍王,这位王叔竟是消瘦了许多,显然西北战事给了她太大的压力。毕竟,不论将来战事结果如何,她都算是一个失败者,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陈卓以为,自己可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来面对雍王。然而,在看到雍王的那一刻,陈卓一下子又想到了雍王跟李初九的事情来。
原本的好心情,忽然就有些不痛快了。
跟雍王交代了让她派人执行“斩首行动”的想法之后,陈卓便离开了雍王府。她发现自己是一刻也不想看到雍王。
走在大街上,陈卓有些心神不宁。过了一阵儿,问田恭:“雍王最近……”
“雍王最近一直在府中,没有外出。”田恭说道,“也没有人来找她。”
听到这个回答,陈卓愣了一下,看一眼田恭,清了清嗓子,道:“确定?”
“确定。”
“呵,那就好。我是担心有西北的密探跟她接触,万一有什么阴谋,就不好了。”陈卓觉得这个说法很完美,笑了一声,道,“初九说要送我一幅画的,去看看。呵呵,那小子,莫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成?”
脚步轻快的出了内城,再走上不远,就到了徐府。徐阳虽然是御史中丞,但府邸甚至比不过一个大户人家。到现在,连个门房都没有。也不怕招了贼,整日里大门总是敞开着。“我记得,这宅子,还是徐岩留下的吧?有些破旧了。”
田恭道,“是。”
陈卓叹一口气,迈步进了院子。一直来到跨院的月亮门处,正要直接进去,却又忽然一愣,放慢了步速。轻手轻脚的进了院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床。李初九这一回并没有躺在上面。
陈卓四下里看看,这才仍旧小心的放轻了脚步,进了屋。
“怎么贼头贼脑的?想偷我家东西啊?”正在厅中泡茶的李初九颇为好笑的看了看陈卓。
陈卓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你家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偷的?”走到一旁坐下,不客气的从李初九手中拿过他刚倒满的一杯茶。“还不是怕惊了你么,再像上次一般吼我可如何是好。”喝一口茶,陈卓咋舌道,“味道一般。”
“肯定比不了御茶。我这小门小户的,日子过得紧巴,喝茶么,有点儿茶味儿也就行了。”李初九说着,又倒了一杯茶,喝一口,十分享受的哈一口气。“你说你每次来的,也不带点儿手信,合适吗?好歹带点儿茶叶也行啊。”
“你家娘子,不是有好茶么?”
“早喝完了。”李初九放下茶杯,从一旁拿起一个卷轴,递给陈卓。
陈卓接过来,展开,有些茫然。“这是?”
“地图。”
“地图?”
“大晋疆域图。”李初九道。
“嘶……”陈卓顿时兴致高涨,亲自将桌子收拾了,再将整张图铺开来。看着那地图上的斑斓色彩,脸上的新奇和兴奋之色藏也藏不住。浏览着标注清晰的天下九州,陈卓心中激动。作为一代帝王,她清楚的知道这张地图的意义所在。“这些……这些……不是初九胡乱画的吧?”
“凭记忆画的,应该不是特别标准,但比之送你的那个地球仪,应该是更准确一些。”李初九笑道,“至少大体应该是没什么疏漏的。”见陈卓模样,李初九又笑道:“我觉得,与其送你个八骏图什么的,反倒不如送你这个,更能让你喜欢。哈哈,其实我不会画画,八骏图画不成。”
“甚好!甚好!”陈卓欣喜不已的认真看着这地图,赞叹连连。偶尔还会出声询问,了解着各种颜色所代表的意义。她虽然没见过地图这种东西,更是没有出过京城。但作为君主,天下各城各地,也早已在她心中有个大概位置。此时对照这地图查询那些位置,基本都与自己印象中的位置相符。对这地图的“真实性”,自然也是确定了几分。
原本想着跟李初九出去散步的,没成想,欣赏一张地图,竟是耽误了许久。不知不觉,竟是到了晚饭时候。
李初九带着陈卓出门下馆子,要了几个小菜,开玩笑道,“简陋了一些,比不得你平日里吃的美食御膳。”
陈卓笑道,“我平日也很节俭的。”又想起户部的财政问题,笑声里不免有些苦涩。“国库如今也没什么银钱,能省的,自是要省一些。”
“没银钱,赚就好了嘛。”李初九笑道,“国家机器赚钱还不容易?”
“机器?何意?”
“不重要。”李初九笑了笑。
陈卓看着李初九,想起了李初九帮助安平侯做生意的事情,又想起那地球仪,和如今田恭视若珍宝的抱在怀里的地图,对李初九的能力,颇有些信心。略做沉吟,问道:“初九有什么赚钱良策吗?”
“你这个问题,可是问到点子上了。”李初九笑道,“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开始,我琢磨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如何赚很多很多钱,娶很多很多漂亮女人。”
陈卓脸上洋溢着笑容,道:“每天竟是胡扯,娶很多女子,便如做梦一般。古往今来,从未见赘婿纳妾者。还是先说说你怎么能赚很多钱财吧。”
李初九喝一口茶,又拿起茶壶倒茶。慢腾腾的,也不说话。陈卓急了,催促道,“快说啊,卖什么关子。”
“嘿嘿,彩票。”
“彩票?何物?”
“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李初九详细跟陈卓讲解了一下彩票的妙处。
陈卓听着听着,不由苦笑起来,眼神中竟是难掩失望。“我当是什么,竟是类似赌坊一般的东西。赌风糜烂,非是强国之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此法不可取。古语有云: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朝廷主导,更会助长这不正之风。朝廷所为,当为民之典范……”
听到陈卓的慷慨陈词,李初九竟是愣住了。看着一脸郑重的陈卓,李初九哑然片刻,竟是摇头苦笑。拿起筷子,懒洋洋的吃饭。
陈卓眉头微蹙,看着李初九,问道:“初九不以为然吗?”
“说的好像你不卖彩票,赌徒便能戒了赌似的。没有了刀,还有剑,杀人犯想杀人,砖头也能成了凶器。”
陈卓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李初九话里的意思是没错的,即便朝廷不卖那所谓彩票,民间也多有赌坊。几乎每个城镇,都有赌坊的存在。前朝倒是曾经努力试图禁赌,但收效甚微,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只要将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一件大好事。”李初九道,“朝廷有了足够多的收入,不必征收苛捐杂税,更可以给百姓谋福祉,此乃利国利民之举。朝廷当唯‘利国利民’是图。”
陈卓皱着眉,陷入了沉默。
李初九笑笑,“不说这个了,吃饭吧。来,尝尝这个。”忽然想起在画舫上时,陈卓帮自己剥了虾皮的事情,李初九抬眼看了看陈卓。这个满头银发的漂亮姑娘,正一脸认真的想着事情。时不时的,还会轻启朱唇,贝齿不自觉的咬着下唇。
“七月。”李初九忽然轻声喊了一声。
“嗯?怎么?”
“没什么。”
陈七月展颜而笑,注意到李初九眼睛里的光,竟是有些慌乱的将视线避开,低声嘟囔:“有病。”
“吃饭吧。”
“嗯。”
天凉了,天短了。
一顿饭吃罢,竟已是黄昏时分。陈七月从饭馆儿里出来,看了看天色,又看向李初九。“我该走了。”
“嗯,走吧。”
“你去哪?”
“回家。”
“哦。”陈七月应一声,看着李初九不说话。
李初九也看着陈七月,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容。“明天……”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还出来不?”
“嗯。”
“那我在家等你啊。”
“好。”
“我走了啊。”
“走吧。”
李初九又是一笑,忽然抬手,摸了摸陈七月的脑袋,之后转身离开。
看着李初九的背影,陈七月脸上一直带着笑。见李初九回头看来,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直到李初九消失在视线中,才转身朝着皇宫方向走去。这个时候,有人过来,在田恭耳畔耳语数句,之后便退下。田恭又来到陈七月身边,低声道,“雍王已经派出高手出城。”
陈七月点点头,之后又看了一眼李初九离去的方向,微微一怔,心中竟是有些堵得慌。杵立良久,陈七月呼出一口气,看一眼身边的田恭。
陈七月知道,田恭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她对自己很了解,自己在她面前,几乎没有秘密可言。甚至,她可能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迟疑了一下,陈七月开口说道:“田卿……”
田恭微微躬身,表示自己听到了。
“你说……我对初九……”陈七月感觉到手心里竟是出了微微细汗,脸上似也有些发烫。“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心中所想所疑。
“是。”田恭道。
“是?”陈七月呆了呆,苦笑一声,摇头道,“怎会如此?”她有些想不通。“他有时……很讨厌的。适才,竟还碰我的脑袋,这是大不敬……”
“其罪当斩!”
陈七月给了田恭一个白眼,显然对这句“其罪当斩”很不满意。“你就不能换个说法?”
“其罪当斩,却没有被斩。”田恭道。
“你……”有些话,不言自明。陈七月不傻,当然明白田恭没有说明的话里的意思。莫名有些羞恼,她愤然瞪了田恭一眼,道,“我看你当斩!”
田恭躬身不语。
“回了回了。”
一路回到皇宫,陈七月正想休息一下,绣衣统领带着密报求见。拿来密报,陈七月认真看了,冷笑一声,道:“吕氏终于要动手了啊。”
绣衣统领道:“根据使者密报,不难看出,朝中依附于吕氏之人,并不算多。不过……只是……”
“但说无妨。”
“他们怂恿帝师发难,怕是有些麻烦。”绣衣统领道:“文坛一些宿老,也接到了吕氏的书信,怕是……”
陈七月眉头紧蹙,想到自己的老师,想到那些不怕死的“老朽”们的责难,不由的有些头大。虽说自己与李初九的“谣言”,成功引出了吕氏在朝中的棋子,但始料未及的是,吕氏要“借刀杀人”!
唉,那帮“老朽”们,最喜欢的,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颐指气使。
猜想一下那些“老朽”可能会有的说辞,陈七月竟是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
原本是准备了一套说辞,来反驳吕氏的责难。可此时,却是底气不足。
为何感觉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
“田卿,你觉得……”话说一半,陈七月忽然愣住。她猛然间想起,利用“谣言”来对付吕氏的法子,似乎是田恭给的建议。
再看田恭,陈七月眼神极为不善。
她觉得,自己被田恭给算计了。
被一个奴婢算计,这对于帝王而言,绝对是一种羞辱。陈七月面色阴冷,瞪着田恭,冷声道,“田恭!”
田恭听出了陈七月语气中的震怒,却并没有害怕。她叹了一口气,伏地拜倒。“奴婢,有个故事,想讲给圣上听……”
……
李初九与陈七月分别之后,回家路上,经过雍王府。看一眼雍王府的大门,不由的想起了雍王那个阴险毒辣的异女……
倒是许多日不见了。
啧啧啧……
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倒也罢了,一旦想起来,便犹如百爪挠心。
晚上时候,久久无法入睡的李初九又摸黑出了门。轻车熟路的进了雍王的卧房,看一眼躺在床上熟睡的雍王,李初九忍不住坏笑,宽衣解带,爬上了床。
酣梦正香的雍王被惊醒,心中一惊,正欲起身喊人,察觉到那熟悉的消瘦的手,整个人又松弛了下来。
这畜生!
又来了!
“想我了吗?”李初九贴着雍王的耳朵吹气。
雍王缩了缩脖子,皱着眉不吱声。屁股上忽然剧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这畜生的狠辣手段,她心中慌乱,赶紧道,“想了想了!”
“这就对了……”
天蒙蒙亮。
终于清净了。
浑身香汗的雍王瘫软在床上,慵懒的看了一眼正在穿衣服的李初九,又闭上了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身上忽然一沉,雍王睁开眼,发现李初九竟然给自己盖上了被子。
“走了。”李初九说罢,转身离开。
雍王愣了愣,看着李初九的背影,眼睛里忽然泛起亮光——这畜生,竟然给自己盖被子?这是不是说明……是不是说明自己还是有机会弄死他的?
只要趁着他……
不妥!
万一失了手……
万一被陈卓小儿得知自己杀了她的姘头……
算了,好累。
睡一觉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