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有点墨虚怀谷,壁有字画假斯文。

这话本是徐阳的一句戏谑之言,却也道尽了这世人的心态。人性往往如此,那些囊中羞涩之人,总会担心旁人嫌他贫困,故而常常故作大方。那些胸无点墨之徒,总担心被人嫌弃粗鄙,故而家中总会挂上一副字画,口中常常引经据典。更有如那些庸碌之人,最喜为一点小成绩沾沾自得。那些貌丑者,总是多作怪。那些个矮者,总是昂首挺胸。

曾家大公子便是如此。

搜罗几幅自己怎么看都看不出门道,却又被行家奉为经典的字画挂在家中。平日里看上一眼,便总感觉家里多了点儿文气,自己身上也沾了点儿才情。又总觉得还是有所欠缺,干脆又办了一个诗会,附庸一下风雅。

诗会办的不太理想。曾大公子发现,来自己诗会的才子跟去唐祯诗会的才子一比,简直就是那什么——云泥之别!对,就是这个词儿。曾公子不懂诗词,但是识字儿。自己诗会上那些才子做的诗词,每个字,自己一个粗鄙商贾都认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些诗词的水平不高啊!偶尔有些个才子做的诗词,倒是有几个字不认得,看起来显得很高端。但怎么念,都感觉拗口。比如那句什么什么“独孤”的,为什么要用“独孤”呢?“孤独”不是更顺口吗?

心情不太好的曾公子早早结束了诗会,堵着心情回家。半路上经过一家安师傅冷饮铺子,心里更是有气。

一介降臣,无权无势的,竟然敢跟曾家抢生意。

京中大半的冷饮生意,都被这安师傅给抢走了。眼看着就是九九重阳,天气渐凉,曾师傅冷饮的生意更是差了许多。

不收拾一下安平侯,似乎总是难消心头之恨呐。

思来想去,妙计横生。

曾公子认真安排了下去,想一想安师傅冷饮被整得关门大吉,心情就通畅了许多。哼着小调儿回家,刚一进门,就迎上了一个银发异女。那异女身后,跟着的是毕恭毕敬的曾家家主。

曾公子大惊,赶紧见礼。“大人。”

那异女不是旁人,乃当朝刑部尚书秦士廉。秦士廉背着双手,正与曾公子的父亲曾家主谈着什么。看到曾公子,眉头皱了一下,板着脸道,“你这个儿子,当真该好好管教一下!”说罢,又看了一眼曾公子的腿,“再不好好管教,将来就不只是被人暗算腿了!”

曾家主连声称是。

秦士廉哼一声,又道,“我跟你说的,你可记下了?”

“是。”曾家主又是点头。

秦士廉看也不看曾公子,大踏步离开。出了曾府大门,上了一辆马车,匆匆而去。曾家主终于挺直了腰板儿,又看了一眼儿子,道,“听说你办了个诗会?”

“别提了!”曾公子怒道,“京中有些名气的书生,一个都没去。竟是一帮酒囊饭袋!做的诗词,都是狗屁。”

曾家主斜了儿子一眼,眼神中尽是不屑和鄙夷。“唉,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

“啊?爹,我……”

“滚一边去!”曾家主抬手照着曾公子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他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儿子,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却是个绣花枕头。整日里纵情花柳,经商的本事也不是不济——若非自己派了得力掌柜辅佐,生意早就被这败家子儿搅合黄了。

曾家偌大的家业,怕是后继无人了。

心情抑郁的回到后宅,时间是不早了,但曾家主却没有休息。

他在等一个人。

直到月挂树梢,夜深人静。

一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曾家主起身,打量眼前人。

来人二十余岁年纪,玉面长身,仪表堂堂。锦衣云靴,贵气不凡。曾家主心中暗赞,拱手道,“在下曾庆,敢问官人大名。”

“苏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久仰苏官人大名。”

“不必客气,画像呢?”

曾庆忙转身,从一处上锁的柜子中,取出一幅卷轴来,交由苏景行。苏景行伸手接过时,曾庆注意到,这苏景行,不仅人长得俊美,就连这双手,都是精雕玉琢一般。

苏景行展开那卷轴。

卷轴中是一副画像。画中女子,身着男子装扮,手拿一柄折扇,金冠束发,器宇不凡。

“呵,这便是大晋皇帝陈卓么?”苏景行道。

“正是。”曾庆又取出了一幅卷轴,展开来,道,“这位是司礼太监、大内总管田恭。其人武艺高强,乃大内第一高手。常伴陈卓左右,寸步不离。她自幼习武,精通百家手段。为人机警,性情沉稳。曾经战败过供奉局高手。陈卓继位,仿魏制,建供奉堂。田恭即供奉堂首座。”

“我记下了。”

“这里还有陈卓的性格,喜好。您要细看了。秦大人认为,陈卓久居深宫,或许更喜欢性情洒脱一些的男子……”

……

舞总会看厌,曲总会听腻。

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唯唯诺诺。想要无拘无束的聊聊天,亦不能够。总是需要顾忌一下帝王的体面。

深宫大内,总是有些枯燥无聊。

所以,陈卓总喜欢外出。

这次出宫,陈卓又让田恭带了一张毯子。望月楼下,定军河畔的那块草地上一坐,看一看河面风光,赏一赏江山如画,即便同样无聊,总也比御花园里的那些花花草草看着更加养眼。

接过田恭递来的竹筒,打开来,嗅下酒香,喝一口,陈卓咂舌道,“这啤酒的味道,确实特别,雍州民风彪悍,喜欢饮酒。这啤酒,定然喜欢。”说着,陈卓脸上笑意浓浓。“不知雍王存下的粮食,能酿多少美酒。”

一竹筒的啤酒喝了大半时,有人过来。

“这是何物,味道闻起来很特别啊。”

陈卓循声看去,不由一愣。

面前这男子,竟如神仙人物一般。那剑眉星目,面若冠玉。锦衣华服,风度翩翩。他的手中,也如陈卓一般,拿着一柄折扇。

“是酒吗?”男子笑问了一句,说话间,眉目之中,竟是情意流转。

陈卓呆了呆,暗赞一句,回过神,笑了一声,道,“是酒。”说着,给田恭使了个眼色。

田恭心领神会,又取出一个竹筒,递给那男子。

那男子尝了一口,“味道真是特别。多少钱?”说着,取出装钱的锦囊。看那如女子一般细腻,却又多了一分力道的手指,竟也十分养眼。

陈卓自问非是肤浅之人,从不以貌取人,可眼前这男子,端的不凡。想来前魏那位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卫玠,也不过如此了吧。笑一声,陈卓回道:“不必,我请你了。”

“无功不受禄。”

“不值钱,不用在意。”

“还是给钱吧,不然我担心你对我有非分之想。”

这般说话的语气,竟是有些熟悉。陈卓愣了愣,笑起来:“哈哈哈,不至于。”

一旁,田恭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眼神里,却多了一分警惕。

……

徐家。

慕容非跟李初九提及的一件事,引起了他的好奇。

据慕容非所言,她变身之后,伤势便痊愈了——这是个很关键的信息。是不是可以据此推断:变身,可以治愈伤势?

还有一件事情。

李初九知道,安平侯当年身染重疾,本就快要死了,赶上了变身之祸,不仅变得年轻了,身上恶疾,更是无影无踪……

诸如安平侯这般的事情,倒是有很多。

玄门秘术能让身体伤势尽快痊愈——所以当初李初九的手腕受伤,没多久便痊愈了。玄门秘术源于护花铃,那么,护花铃让伤势痊愈的能力应该是更强的。

可为何非要变身呢?

除了这件让人头痛的事情,还有慕容非不肯说的事情。

到底会是什么事情?

李初九认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好好梳理一下。

首先,要从厉无咎盗取玄门护花铃开始。厉无咎是个很务实的人,没有实际的并且足够大的利益,她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护花铃一定能带给她极大的好处。慕容非也说过,厉无咎参悟了护花铃的力量,变得很厉害了。

那么,小五的背叛,或许也与护花铃带来的好处有关。小五这小子,平日里最是刁钻,些许便宜,也会斤斤计较。这样的人,会因利而诱,并不稀罕。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处呢?

仅仅是会变得很厉害吗?

作为玄门弟子,厉无咎已经很厉害了。这世间能是她对手的人,屈指可数。这样一个人,会为了更厉害铤而走险吗?除非这所谓“更厉害”,会“厉害”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厉害”到会让厉无咎这样的人心动。

也许正是因为“厉害到了不可想象”,慕容非和师父,才会不信任自己?担心自己也会被这“厉害”所引诱,最终站在厉无咎一边吗?

玄门历来神秘,即便在玄门内部,都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甚至师父都说过,玄门秘术,很可能与传闻中的修仙之术有关。

莫非……

莫非护花铃上,有修仙的秘密?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李初九一直认为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个低武世界。若是牵扯到修仙,那就太超出认知了。

可换个角度想一想。

或许就是修仙,才有可能让慕容非和师父担心自己会“背叛”吧。

这样的猜想,太过离奇,但离奇中,又带着一丝合理性。

李初九在家憋了好几天,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着,虽是觉得太匪夷所思,但也还是难掩好奇之心。他决定去找慕容非,再好好的“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再套出点儿话来。

只是,临出门前,李初九刚巧看到了橘子。

这个天真可爱的银发异女,冲着李初九甜甜的喊了一声“姑爷”。

李初九又想起了重疾不治而愈的安平侯来。

变身之后,治愈效果那么神奇的话……

心念一动,李初九叫住了橘子。

“橘子啊,姑爷我闲着无聊,给你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啊?橘子可喜欢听故事了。姑爷要讲什么故事啊?”

“来来来,去姑爷房里坐,姑爷给你讲的故事,可好了,你肯定没听过。”

“好啊好啊。”与“返老还童”的安平侯恰恰相反,橘子的心理年龄太小了,她不疑有他,跟着李初九进了房间。

“话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地方,叫花果山水帘洞……啊,不是,先说花果山。花果山上生活了一群猴子,猴子头头叫孙悟……先说石头,嗯,花果山上有块石头……”李初九发现讲故事好像也挺难的,打小看到大的《西游记》,真讲起来,也是费劲。

不过,讲故事不是重点。

讲着讲着,李初九便抓住了橘子的手,不停的揉来揉去的。“哎呀,橘子的手好软啊。啧啧……话说,那石猴成了猴子王,就想着学本事……”

橘子很害羞,很害怕,却不敢抗拒。没心情听故事了,只是在心底里嘀咕着:姑爷不是好人。

这个单纯的孩子,认定了自己是徐家的侍女,身份卑贱。面对半个主人的非礼之举,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天儿热的,橘子你不热吗?”

“不……不热呢。”橘子红着脸,想要挣脱了手,却没有李初九的力气大。瘦弱的姑爷,到底是个男子,力气好大,揉的橘子的手都有点儿疼了。他问橘子热不热,难道是想脱了橘子的衣服么?橘子有些慌了,眼眶都红了。

“我看你有些热了,脸都红了。行啦,赶紧出去凉快去吧,故事改天再讲。”李初九说着,竟然放开了橘子的手。

橘子如蒙大赦,赶紧半鞠一躬,匆匆跑了。跑到外面,逃出生天的感觉,让橘子终于落下泪来。

待橘子离开,李初九双腿盘在床沿上,脸色阴沉忧郁。

异女的体质,果然与常人不同!这般强悍的体质,若是平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也不过就是比常人更康健一些而已。可若是修炼了玄门秘术,那就……

倘若厉无咎真的成了异女,事情可就更麻烦了!

或许橘子只是一个特例?

并非所有异女的体质都很强?

李初九想到了徐阳,又觉不妥。

那个刻板的家伙,真要是使劲**她的手,自己怕是要被赶出家门了。

思来想去,李初九想到了安平侯。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