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钱忠说,举办这次诗会的,是天下皆知的一个才子。这位才子姓唐名祯,江东人士。十年前随父来京,参加了当年的科举,一举夺魁,成为了当年的状元。正值当时晋高宗废长立幼的心思正浓,唐祯殿前面圣,直斥后宫干政,国将不国。高宗大怒,本欲将唐祯斩了,赶上御史徐忠披麻戴孝殿前骂君,拉走了高宗的仇恨。相较于徐忠之言,唐祯说的已经很客气了。更何况唐祯是状元郎,斩了也不合适。最终唐祯逃得一劫。自那之后,唐祯也便无意官场沉浮,只是纵情风月。后来永贞帝陈卓即位,召唐祯入宫,欲受其官职,却又被唐祯拒绝了。
因状元之名,更因无畏之举,十多年来,“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头,便一直都只属于唐祯。永贞三年,变身祸起,唐祯未能幸免。为男子时,天下才女为之倾心。为异女时,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们,亦有不少对唐祯心生爱慕。
李初九认为,钱忠很可能就是唐祯的爱慕者之一——虽说俩人如今都是异女,但以钱忠的“豁达”性子,大概不会在意世俗的眼光。
诗会就在望月楼上。
来的路上,钱忠跟李初九提起唐祯过往时,言语间尽是欣赏钦佩之意。等到了诗会上,看到被众星拱月的唐祯,钱忠更是两眼放光。
李初九忍不住低声打趣,“原来钱大人好这口儿啊。”
钱忠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不承认,亦不否认。带着李初九径直上前,跟唐祯等人见了面,又做了介绍。一众才子难免道一声“久仰”,唐祯更是欣喜,跟李初九谈及那《明月几时有》中的妙语,张口便是引经据典,唬的李初九一愣一愣的。
李初九的学历是不低,可上学那会儿,不是琢磨着勾三搭四,就是泡在网上玩游戏,实在是没学到什么真本事。此时,面对这个有着“天下第一才子”名头的唐祯,自然是不敢献丑。敷衍着嗯嗯啊啊几声,最多说一声“唐贵人大才”。
唐祯见李初九有些爱答不理的敷衍,倒也是识趣之人,刚好又有才子过来,跟李初九客套一句,便过去招呼。其他才子又围上来,李初九不得不挤着笑脸应付。好不容易一个个的都客套完了,便有些口干舌燥。四下里张望,待看到角落里坐着的两人,不由一乐,笑呵呵的走了过去。不客气的在空位上坐下,拿起茶壶,倒一杯茶,喝一口,才说道,“失策了,我还以为这诗会上有酒有菜呢,来的时候都没吃饭。这下好了,只能喝个水饱了。”
陈七月摇着折扇,笑吟吟的看着李初九,道,“李官人这么大个才子,竟不知这京城诗会的规矩?来这里是谈风弄月、品文论诗的,哪里有酒菜给你。”
李初九哈哈一笑,“我看旁人好像都准备了诗词的,陈大才子准备了吗?念出来听听,本才子给你指点一二。”
陈七月笑道,“不敢班门弄斧。”
“哈哈,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很忙啊?”李初九说着,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看到陈七月面前的茶杯空了,又顺手倒上。
“家中是做生意的,中秋佳节,自然是忙的。”陈七月道,“比不了你清闲,还有工夫吟诗作赋。”
“怎么样?本高手的《明月几时有》,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
“那是。高手么,不出手也就算了,出手就要惊天动地泣鬼神。”
“今天要出手吗?”
“不了,天地鬼神也挺忙的,老是惊动他们不合适。”
陈七月抿嘴笑笑,冲着一旁的田恭伸出了手。田恭将一个卷轴递给她。她又将那卷轴递给李初九。
李初九好奇,“什么?”说着,随手打开了一些。“明月几时……唔,你写的?真不错,不像我,写的字像狗爬的。”说罢,又将那卷轴递给陈七月。
陈七月不接,“送你的。”
“哈,谢了。”李初九将卷轴放在桌上。
这个时候,有新来的才子上前跟李初九打招呼,说了一番仰慕的话。李初九敷衍几句打发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过来,念了一句自己“即兴”而作的诗,想要李初九品鉴一番。李初九赶紧夸奖:“当真脍炙人口,必然流传千古……”
实在是有些不喜,更担心一会儿被人逼着作诗,李初九看了一眼正跟着唐祯到处与人说话的钱忠,给陈七月使了个眼色,偷偷的溜出了望月楼。
出得望月楼,沿着定军河畔下的杨柳树荫散步,李初九松一口气。“可是憋死我了。”
陈七月取笑道,“还有人不让你喘气了?”
“喘的不顺畅。”李初九道,“没看我与人说话的时候,都在努力咬文嚼字吗?作为一个才子,生怕说出了粗俗的口头禅,引错了典故名言,让人笑话了不好。”
“我本以为你足够洒脱,没想到也在乎旁人的看法呢。”
“这话说的,人言可畏,谁能不在乎呢?”李初九道,“就刚才那位,夸自己的诗如何洒脱不羁的。一身臭汗,衣服都湿透了。那么洒脱不羁,也没见他脱光了衣服凉快凉快。”
陈七月哈哈一笑,说道:“你这话说的,我竟无法反驳。”
“因为我说的很有道理啊,你反驳个什么劲。”李初九道,“人呐,自诩洒脱不羁的时候,往往已经不够洒脱不羁了。就像一个人,希望做到无欲无求的时候,就已经有欲有求了。”
“好吧,还是很有道理。”
“哈哈。有些饿了,吃点东西去,一起吧?我请你吃。”李初九道。
“吃什么?”
“吃面吧。”李初九道,“我知道内城有个面摊儿,摊主那一手炒面,味道极好。”
“行啊。”
“走。”
两人说说笑笑,聊着最近京中趣事,不急不缓的前行。田恭则落后了几个身位,她一言不发,时而看看李初九瘦弱的背影,时而看一眼陈七月尽是笑意的侧颜。从来一脸严肃的她,脸上神情竟也舒缓了一些。
说是去吃面,半道上却是走走停停。中秋之后,便是重阳。各种杂耍艺人,小贩跑商,都不会错过商机。所以这期间的京城内,一直都会很热闹。李初九也是个偶尔喜欢乱弹琴的,随手拿起一个摊贩面前的小拨浪鼓,付了几个铜板,将拨浪鼓递给陈七月。“你送我字,我送你鼓。这叫礼尚往来。”
陈七月大笑,转了转手柄,听着拨浪鼓咚咚的响声,道,“谢了。”
“客气。”
经过一家安师傅冷饮铺子的时候,李初九又买了两罐橘子汁儿。虽然天气已经不算很热,但以竹筒灌装的冰镇橘子汁儿,依然畅销。毕竟游玩之际,若是口渴,拿着竹筒喝一口橘子汁儿,比专门找茶铺要方便多了。
游玩半晌,终于到了慕容非出摊的地方,可却并不见那面摊儿。那面摊儿的位置,被一个卖糕点的摊子占了。
李初九有些意外。跟那卖糕点的妇人打听了才知道慕容非刚刚收摊儿没多久。这也是奇怪了。近几日赶上节庆,生意应该会很好。慕容非依仗面摊儿为生,怎么会收摊儿这么早呢?
“没办法,人家收摊儿啦。今天是吃不上了。”李初九有些遗憾的说道。
陈七月倒是并不介意,看了看天色,道,“时间也是不早了,改天再来吃吧。”
“还真是不早了。”李初九道,“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也该回家了。媳妇让我背的书,我还一个字儿没看呢。”
陈七月点点头,“回去好好看书,心情好了,若是作出好诗词,记得给我看看。”
“哈哈,一定。走啦走啦。”
看着李初九离去的背影,陈七月一直微笑着。走出不远的李初九又回头看过来,见陈七月还站在这里,笑着嚷了一嗓子,“别依依不舍了,走吧。”说罢,还摆了摆手。
陈七月脸上笑容绽放,之后又意识到许多人正看过来,脸一红,赶紧转身,匆匆离开。
不远处,一个套圈儿场地外,一个贵妇人拽了一下正逗着孙子套圈儿的异女的衣袖。待那异女回头,贵妇人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老爷,您看,那是不是今上啊?”
异女不是旁人,乃是当朝御史台主官。
御史大夫经常见到天子,自然认得陈卓背影,也知道陈卓喜欢微服出巡。看了一眼,慎重道:“嘘,不可说。”
那贵妇人脸上神情变换,又拽了一下御史大夫的衣袖,看向另一边。“那一个,你认得吗?就是那个手里拿着一个画卷,身材消瘦的。”
当此时,那人刚好停下了脚步,驻足一下,又转身,折返回来。
御史大夫道,“唔,是徐阳的赘婿李初九。他们成亲时,作为上官,我去了一趟,见过一次。”说到此,御史大夫忽然惊了一下。
是巧合吗?
怎么李初九和当今天子同时出现在了一个地方?
还有,之前皇上那“初九”、“真”的奇怪言语……
“嘶……老爷,刚才,这个李初九跟那位……”说话间,李初九已经来到近前,贵妇人匆匆闭了嘴巴。
李初九不认得二人,自也不来理会,只是径直前行,脚步匆匆。
待李初九走远了,那贵妇人才继续说道,“二人似在一起……”
御史大夫眉头一蹙,凶狠的瞪了贵妇人一眼,吓得贵妇人不敢再说话。御史大夫左右看看,才贴着贵妇人耳畔,郑重道,“我知你这张嘴!就是喜欢到处胡说!我警告你!此事非同小可!不管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切不可对任何人提及!”
贵妇人噤若寒蝉,哆嗦着嘴唇,低下头,道,“是了。”
这个时候,李初九已经走出很远,拐进了一条偏僻街道。这不是回家的路。他是要去看看慕容非。若是太平盛世,他倒也不会做太多想法。只是,京城中暗流汹涌,又藏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原本准备回家的李初九到底还是有些担心慕容非出了什么事情。
一路紧走,李初九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里,一直走到最里面,来到慕容非居住的小院外。李初九推了一下院门。院门竟是被人从里面插上了。
透过门缝看过去,可以看到慕容非的平板车停在院子里,板车旁,有一些陶盆的碎片。隐约间,竟是还能听到男人的说笑声,声音不高,但还是被李初九听到了。
“别急别急,慢慢玩儿,手脚捆好了……”
“大哥,您先请。”
嘶!
好机会!
真是老天有眼!终于给了自己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李初九不再犹豫,一把撕下了袖口,蒙在了脸上。之后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便是纵身一跃,翻到了院子里,大踏步的进屋。
一边进屋,李初九一边中气十足的喊出了久违的台词:“放开那个女孩儿!”
紧接着,就是一声声惨叫。
三个泼皮,被李初九直接打断了腿脚,废了子孙根,扔出了院子。
耳边没了惨叫声,眼前也没了泼皮。
终于清净了。
李初九呼出一口气,取下蒙脸的布片,看一眼被捆了手脚,裤子刚刚被解开来,却还没来得及被脱下来的慕容非,不由的有些遗憾。“我是不是来早了?”
“唔!唔!”慕容非嘴巴里塞着一条毛巾,说不出话,只是瞪着眼睛看向李初九。
“别急别急。”李初九贱兮兮的笑了一声,“我先帮你系好腰带。”
慕容非杏眼圆睁的瞪着李初九,却不再吱声了。
李初九被她瞅的有些不自在,有些讪讪的停了手。“行啦行啦,再瞪眼珠子都出来了。不讲究。”说着,把慕容非口中的毛巾拽出来,又道,“我救你一命,你难道不该以身相许吗?”伸手捏了一下慕容非的脸,李初九笑道,“手脚先捆着吧。”说罢,竟是在房间里转悠起来。到处翻翻找找,嘴巴里不停的念叨着,“日子过得可不咋样啊,家里好像连个值钱东西都没有。”
慕容非闭上眼,一言不发。
过了一阵儿,李初九在一旁坐下。“我知道你性子,不管我怎么对你,你不想说的事情,是一定不会说的。但你应该也了解我的性子,师父那老家伙更是说过,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嘶,你说那老家伙是不是有些偏见?我心狠手辣吗?心狠手辣的,不该是厉无咎吗?那个混蛋,何等狠辣!竟是把我最忠厚本分的三哥打成了重伤。”
慕容非深吸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看向李初九。“厉无咎心狠,但还是有底线的。你么……哼。”
“你这算是承认了自己身份,对吧?”李初九笑问。
慕容非不置可否。
“接下来,跟我说说这三年来我不知道的事情吧。”李初九说着,抬手放在了慕容非的腿上,来回摩挲。“你那个嫂子,长得不错。不得已的话,我不会客气的。你是知道我的能耐的,只要我想,她……会死的很特别。”
慕容非紧紧咬着牙关,面容耸动。她虽然愤怒,但却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李初九会露出残忍的本性,使用任何卑鄙无耻的办法,逼着自己说出真相来。
她之所以没有逃开躲起来,也是因为她自己有些纠结。纠结着要不要跟李初九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毕竟,三年了,一直都没有任何进展!是时候该做点儿什么了。只是,师父说过,李初九亦正亦邪,倘若他知道真相,会站在哪一边,很不确定。而他又很有能力,选择了哪一边,就决定了成败。
所以,不可将成败赌在李初九的选择上。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李初九叹气,起身,“走啦,去找你那个嫂子聊聊。”
慕容非有些慌了,看着李初九的背影,终于开口。“你去吧,最好不要让二师兄知道。”
李初九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慕容非。
“她是二师兄的妻子。”慕容非道。
李初九有些哭笑不得。
“你尽管去做吧。”慕容非道,“我不拦你。”
李初九啐了一口,复又回来,凑过来,几乎贴在慕容非脸上。“你接近二嫂,又不让二师兄知道!到底安的什么心!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成了厉无咎的狗腿子!那样,我会很伤心!”
“你恨厉无咎吗?”
“当然。”
“也是,三年活埋之恨,谁都不会轻易原谅。更何况,你又是个记仇的。”慕容非道,“不过,有一点,还是不错的。”
“什么?”
“你被活埋的地方,还算是块风水宝地。”
李初九登时一愣,错愕非常。自己被埋的地方,他可是从未与人提过的!片刻,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道,“你早知我被活埋了,却没有救我出来?”
“是啊。”慕容非道。
“是不想?还是不能?”
“不想。”
李初九呼吸急促,脸色通红。双眸之中,更是戾气外泄。他微微张嘴,呼出的气,扑在了慕容非脸上。像一头饿狼,随时会露出残忍的獠牙。
终于,他缓缓坐在一旁,摸了摸嘴巴,竟是想抽一根烟。他沉默着,浑身战栗着。片刻,又哼笑一声,李初九说道,“说点儿你愿意说的吧。嗯,先说说冲击力没有那么大的话题,免得我失控。比如,你为什么宁愿被几个泼皮脏了身子,都不愿意动用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