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召见的,竟然是位于大晋正北方的狄族使者。狄族与蛮族,从来都是势同水火的。三年前,西北蛮王统一蛮族之后,第一时间朝着邻居狄族领地进犯,狄族倾全族之力抵御,再加上大晋兵镇西北重镇,威慑蛮族。更调兵狄族边境,随时准备出兵。蛮王知事不可为,匆匆退兵,这才免除了狄族的灭亡。
也正因此,贫穷落后的狄族,感念大晋之恩,这一次派遣使者带来了重礼:一张足有十丈见方的缝合羊皮。
“此羊皮,乃我狄族部落各地三百四十五个家族,精选上等毛皮,缝制而成。谨以此物,贡献大晋皇帝陛下,表我狄族万民,恭敬志诚之心。天神在上,狄族永不背叛!”使者伏地拜倒,感激涕零。
陈卓微微一笑,“使者平身。”待那使者起身,又询问了一下狄族大酋长的身体是否安康,族人有什么困难之类的客套话,这才赐座。
接下来,东北夷族,极北土方族,西南黑衣族……直到最后,才是西北蛮族。同样的一番恭贺佳节的客套之后,西北蛮族使者的座位,被安排在了西南黑衣族——那个最小族群的下首。
那蛮族使者显然不悦,可却也没敢发作。
陈卓瞄了一眼那使者脸色,见他一脸黑沉,心中便觉好笑,眼神中更带着一丝戏谑。兵部尚书之前谏言,说应该当着万国使者的面儿,将蛮族使者斥责一番,警告蛮族不可妄动刀兵。陈卓却并未这么做。在陈卓看来,言语再过狠辣,都远不如做点儿实事来的更有效。比如当年蛮族兵犯狄族,朝中大臣,都认为要立刻修书,谴责蛮族,勒令退兵。而陈卓却是直接派出了重兵威慑——虽然这么做,朝臣非议极大,认为本可以不动一兵一卒,蛮族就会惧怕退兵,没必要这么折腾,劳师动众不说,还浪费了很多粮草——收效还是不错的,蛮族退兵退的很利索。
这一次,依然不需要废话。
把蛮族使者安排在下首,就是对蛮族最严厉的警告。同样,也是一种武力的炫耀:大晋从来就没把你蛮族放在眼里!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朝臣们轮番上阵,恭贺佳节。更有甚者,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歌颂大晋盛世,预测皇帝千古流芳。
陈卓不喜欢这种溜须拍马,可被吹捧,总比被骂要强,脸上自然一直洋溢着笑容。看一眼黑着脸闷头喝酒的蛮族使者,心中更是痛快。心情好,杯中酒也变得愈发醇香了。
“陛下圣明……”
听到御前的恭维之声,陈卓知道,又是朝臣要发表一番盛世感言了。脸上习惯性的扬起笑容,抬头看去,笑容却是微微一僵。
“臣有一事,乞求圣上应允。”
陈卓嘴角微微一抽,道,“徐爱卿所言之事……”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田恭,陈卓想起了之前田恭所言。“可是与你的婚事有关?”
“正是。”徐阳道:“臣乞圣上,念在家父为国捐躯,臣下亦勤勤恳恳的份上,收回成命。”
徐阳是一位忠臣,陈卓亦非刻薄寡恩之人。所以,徐阳屡次求恩典,道理上是应该应允了,还她一个自由身。
可问题是——
如果同意了,岂不是好似证明了田恭所言?
这就好比有人说往东三十里,有个女子十分妖娆。你又刚巧要去东边十里之处办事情,并不是为了看那女子。但偏偏那人说话在前,你若是往东而去,必有好色之嫌呐!毕竟,旁人认为你好色之时,定在你止步于十里之前。而且,你即便停在了十里之处,也无法证明你无意继续前行。就好比如果同意解除了徐阳和李初九的婚事,之后亦没有把李初九召入皇宫,也不能免除自己喜欢李初九的嫌疑——旁人会认为自己不是不想那么做,只是暂时没有那么做……
陈卓脑子里胡思乱想着,险些把自己都给绕晕了。绕来绕去的也不重要,总之,陈卓认为此事自己是不能同意的。
“圣上?”
“啊?啊!”陈卓回过神来,又瞄了一眼田恭,再看徐阳,尴尬一笑,道,“徐爱卿,今日是中秋佳节,你新婚不久,还是不要在这里陪着朕了。速速回家去吧。”
“圣上!臣……”
“来啊,送徐中丞回家。”
……
作为朝廷命官,徐阳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养活一家人,倒也足够。逢年过节之类,也不会紧紧巴巴的,从橘子花钱大手大脚上便能看出来。不过,虽然买了许多东西,徐母段氏还是习惯性的自己做了一些月饼。段氏说徐阳的父亲,最喜欢她亲手做的月饼。
月饼做出来,首先要祭奉先人。
徐家祠堂里摆的灵位不算少,徐岩夫妇、徐石夫妇、徐忠,还有死在变身之祸中的徐阳妻儿。
作为徐家赘婿,李初九自然也要陪着一起祭拜先人。
出了祠堂,段氏对李初九说道,“二叔二婶膝下无子,故而灵位摆在了咱家里侍奉。唉,这人呐,若是没有后,再没有个兄弟,死后便成孤魂野鬼了。”
李初九觉得话风有点儿不对,丈母娘这番话的重点,似乎就是“没有后”这三个字。怎么着?徐家繁衍后代的重任,要交给李某人吗?
徐阳自也听出了母亲话里的意思,苦笑一声,道:“娘,这大过节的,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自清楚。”段氏给了徐阳一个白眼,又笑着对李初九道,“贤婿啊,来,坐娘身边。”
堂前月下,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酒菜,再加上买来的月饼、点心,段氏做的月饼和一些小吃。满满当当,极为丰盛。侍女橘子已经摆好碗筷,倒好了酒,站在一旁。
中秋赏月,是习俗。
拉着李初九坐在身旁,段氏又笑吟吟的对橘子说道,“橘子,你也坐。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没那么多规矩。”
橘子也不客气,笑嘻嘻的在一旁坐下。
又看向李初九,段氏道,“贤婿,这是你来咱家过得第一个节日吧。”
“是啊。”
“平日里总也不见你来问安,咱们娘俩,倒是从未好好说说话呢。”
“是女婿的错。”
“这不怪你,是阳儿做事不周全。”段氏笑了一声,“听阳儿说你原本生活在山中?家中没亲人了?日子定然过得凄苦吧?”
“是啊。”
“唉,我与阳儿,也是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如今好了,你即来了徐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以后相互帮扶着,日子总是过得下去。”
李初九挤出一丝笑容,偷眼看了看徐阳。徐阳端坐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竟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显然是不想管段氏的唠叨。李初九没办法,只能孤军奋战,应付着段氏的亲切关怀。李初九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长辈面前的拘束,让他有些坐立不安。好在段氏并不算太过唠叨,也没有高门大户的夫人们的架子,暗示了徐家该有香火传承之后,便是聊些家长里短了。
毕竟年纪大了,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又喝了点儿酒水,便有些乏了。橘子侍奉着段氏去休息,堂前便只剩下了李初九和徐阳。
呼——
李初九和徐阳竟是不约而同的呼出了一口气。彼此又看了一眼,竟是哑然失笑。徐阳摇了摇头,道,“母亲年纪大了,莫怪。”
“不会。”李初九笑道,“盼孙子么,人之常情。”
徐阳苦笑,迟疑了一下,又道,“我之前娶过亲,还有个儿子……没跟你说过。”
“嗯,橘子嘴巴也严得很,从未提过。”李初九笑道。
“三年前,变身祸起,禁军右卫统领串通恽王谋反。”徐阳道,“当时,死了很多人。”深吸一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徐阳脸上难掩悲切。“我妻儿……惨死于乱世。”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妻儿惨死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
李初九叹气,给徐阳倒了一杯酒。“喝吧,喝多了,睡觉。”
徐阳一愣,不禁笑了一声。“我并不喜欢喝酒。”
“偶尔感受一下醉酒的感觉,也是极好的。”
“嗯。”徐阳看一眼李初九,迟疑了一下午,才说道,“今日皇宫里,很热闹。圣上宴请百官,各国使者来朝。”
“国家富强,万国来朝,很好呐。”
“是很好。”徐阳道,“我跟圣上提及你我婚事,圣上……又拒绝了。”徐阳心情烦闷,又喝了一杯。她本也不胜酒量,此时竟已脸色绯红。
李初九看着她,笑问:“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啊?”
“啊?我并非此意。”徐阳有些尴尬,“我是觉得……唉,圣上屡次拒绝,怕是……怕是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李初九觉得好笑,“很显然啊,你是把皇帝给得罪狠了,就是要故意刁难你呐。”
徐阳苦笑,道,“便是如此了。前些日子,还莫名其妙的罚了我半年的俸禄。”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圣上到底还是年轻,有时候,有些孩子脾性。诸如上次,乱点鸳鸯谱。实乃……”
李初九心里一紧。
徐阳这是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万一被人听了去,可就糟了。他赶紧打岔:“哈哈,终究不算昏聩,不然呐,就大人你这样当官,早死了八回了。”
徐阳一怔,也跟着笑。“你说的不错。”
李初九又道,“入赘的事情,我其实是不在意的。你若是并非实在看不上我,便这样,也是可以的。”
徐阳看了看李初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竟是微微一红,低头喝一口酒,道,“便先如此吧,以后……以后或许还有转机。”
李初九呵呵一笑,抬头看看月色,笑道,“良辰美景,大人何不赋诗一首?”在这种封建社会环境下,谈论国是太危险,反倒不如谈谈风月。
“诗么,世人皆知,我不擅长。”徐阳笑道,“说起赋诗,今日里宴席之上,倒是有几个大人,说什么即兴,做了几首诗。依我看,八成在家憋了许久才做出来。或者还请了人润色也说不定。借着诗词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当真是恶心。”
“哈哈,大过节的,自是要说些好听的话。”
徐阳叹气,摇头道,“纵观古今,但凡盛世,皆因颂而衰。如那商末时期,国力鼎盛,人才济济,帝辛亦是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当真是因为一介女子而亡国吗……”
“吃月饼,味道不错的。”
徐阳满肚子的话,被李初九堵了回去,心情多少有些不爽。看一眼塞得嘴巴鼓囊囊的李初九,徐阳暗暗叹气。
到底是山野俗人,只知道吃喝玩乐,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可想到今日朝堂上那阿谀气氛,徐阳心头又是压抑,此时天色已晚,除了李初九,又无人倾诉,还是忍不住说道:“又如那周朝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堂堂大周王朝的覆灭,岂可归责于一介女流之辈!幽王其人,幼稚可笑……”
“大人,我忽然兴致突来,作了一首词,送给你吧。”李初九又打断了徐阳的话。他实在是对朝堂纷争和治国之道没什么兴趣。更担心隔墙有耳,惹了祸端。徐阳喝了酒,若是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怕也是麻烦,所以屡次打断徐阳。
徐阳眉头一蹙,问,“你也会作诗词?”
“哈哈,您听着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穿越必盗的《明月几时有》,李初九一直都没舍得拿出来用。毕竟,他的水平有限,能完整背下来的诗词,实在是太少。勤俭节约的用诗,是一种良好习惯。
……
皇宫之中。
折腾了半夜,终于消停了下来。
送走了使者和百官,陈卓又在御书房里召见了六部尚书,商量了一下关于西北蛮族的事情。
身心俱疲的陈卓走在御花园中,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轮明月,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平素里有些洁癖的她,竟是直接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仰望着天上明月,喃喃道,“每日里,朕的脑海中徘徊的,都是江山社稷、文武纷争、百姓疾苦……真的很累呐。”回想那些使者的阿谀奉承,百官的歌功颂德,陈卓竟是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忽然想起了李初九那日酒后说过的一句话。“高处不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