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现在”这个概念引擎在这个玻璃室内的平面结构上展开,另一个屏幕一样的玻璃则展示出了一些模糊的未来片段。
数个世纪前,人类还在顶礼膜拜教堂和寺庙里的神像时,那些神职人员就告诉他们,上帝是以人类的形象存在于世的:释迦摩尼、耶稣基督、天主,神以人类的形式出现便让人们能够理解神;数世纪后,数学却告诉人们,上帝只会是一个完美的几何。
黑房间里,一个巨大的白色球体出现了。
邹嘉诚想,在三维世界里,我们最为完美的物体就是球体,而在二维中投射的是一个圆。玻璃房间此时不知道投射的是多少维度的物体,但肯定高于我们认知的时空。
球体的表面呈现绝对的光滑,它的外层向观察者散发出珊瑚光的色彩,色调按着从蓝到红的光层依次向内,邹嘉诚觉得那是一种辐射。也许是一种光波……光波是电磁波的一种,有动量,但没有质量。
这也意味着,这个球体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球体。这个玩意如同一个满足黎曼几何性质的物体,是在高维数空间穿过三维世界时的实体映射。
球体周期性的发出震动。像一个产妇迎来新生儿时的宫缩。
“我想坦率的询问一下关于这个理论的验算问题。”邹嘉诚对身边的一个科学家问道。
“完全是概率论。”科学家说道“我还不知道它是不是在故意玩弄我们。”
邹嘉诚却说:“玩弄?这是黑箱,这个房间里任何事物和事件都是靠概率出现的,这点从局里收容它的三十年来从未变过。它是一个希尔伯特无穷旅馆中的房间,我们不过是无数选择去观察它的客人之一,在它存在的那个量级里我们还不如一只蚂蚁呢。”
听完他的话,科学家思索了一会儿:“我希望是有限解吧。不然我们永远都不会从这种算法里脱身……我听说有一些人倒是希望有无限个解。这里就像混沌系统自身绘画的涂鸦,这个房间可以连接或是成为任何一样东西,没有预兆,也不需要任何动机。”
“是谁希望有无限解?”邹嘉诚问道。
“你知道是谁。”科学家说。
邹嘉诚瞟了科学家一眼,觉得他在说谜语。
玻璃房间里,那个巨大的球体开始分割自身,从无限的领域中分割出一些外貌相同的小球体。
邹嘉诚很早之前就指出,物理上我们的速度和距离都是存在界限的。他说,全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才认知到这点。然而“速度”和”距离”,不单单是纯粹的科学理论涉及,往广义上说,甚至和社会学也有关系。人类发明最快的飞行器,在突破音障时就遇到过不少麻烦。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几十年过程间,飞行器能够抵达的速度以不可思议的开发进程向前推进。先是7马赫,然后是12马赫,之后可能就是23马赫、45马赫了。未来还会有什么障碍呢?几世纪后,人类的飞行器可能会去无限接近亚光速,或者无限接近光速了。我们的科技不断地向宇宙发起撞击,每一次撞击,我们和它总有一个会鼻青脸肿。不过,宇宙当然不会“鼻青脸肿”,只是在一定的技术手段的支持下,它便向人类妥协了。
宇宙的妥协,听上去大言不愧,可这也是值得自豪的事情,人类靠着自身突破了自然的限制,所做之事不在局限于自身的生理条件。
但人类永远无法突破光速。在物理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那些天马行空的理论没有一个可以真正的实现。
而眼前的这个东西,又如此无情的给人类添加了一个全新的障壁: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无法探寻完希尔伯特旅馆中的一个房间。哪怕从现在开始计数,直到宇宙本身坍缩时也都摸不到房间组合数的一个零头。
房间里拥有无穷多事物的组合集,内容就像一个坐上打字机的猴子胡乱地去敲打键盘————这些组合是没有规律可言的,也就是混沌的。可正因为它的无限性,也许某一天我们会在房间的里看见自己的身影,并看见我们宇宙诞生然后毁灭的过程。无论是人、梦还是战争,从一个时刻转到下一个时刻,都会清晰可见,至于破碎的文字,也总有一天会拼凑出莎士比亚的诗集。上述这些都是概率上的内容,绝不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这些无穷组合或许又只是另一组不可达序列中的子集罢了。如同上帝开的一个小玩笑。毕竟在希尔伯特的旅馆里,房间总是嵌套着其他房间,彼此相邻又彼此容纳。邹嘉诚想着,传统的希尔伯特旅馆是可数无穷的,而眼前这个无穷旅馆则不同,他感觉甚至能将其称为阿列夫旅馆都不足为过了。因为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小孩会把嵌套的超穷叙数ω又套上了一层幂集。比如{ω},或者是嵌套{ω}的幂集运算{ω,{ω}},然后是{ω,{ω,{ω}}}、{ω,{ω,{ω,{ω}}}}…………这个名为幂运算的嵌套游戏可以无限的玩下去,直到抵达ℵ1或是ℵ正则无穷基数的后面序列去了。
此时的球体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宇宙。这个宇宙看上去不像人们日常想象的宇宙。里面黑漆漆的,还没有一颗恒星、一个星系诞生。但邹嘉诚知道它总会出现的,然后这个新生的宇宙迟早又会被纳入另一些早已存在并且按着某顺序连续排列的宇宙集群之中,成为它们多元维度化现实实体的一部分。新宇宙的出现对房间没有丝毫影响,按照邹嘉诚的看法,宇宙的序数可能只是在房间里的超穷数后又加了个1罢了,无限加1后依然是无限。但房间的空间规格可能比他想象的无限还要大:要大的多得多得多。邹嘉诚觉得如果要想得更加大胆些,不免可以假设这个宇宙之中其实本身还有着其他不可被观察的亚宇宙,这些亚宇宙的规格和数量都是无穷的,且都是有界无限的。
房间拼命的复制着那些不同宇宙的版本,像一台打印机一样暗中操纵着每一本书页中所映照的无穷现实集合。
事到如今都没人能见到房间全貌,更别提房间之外的其他房间,或是房间与房间的走廊、那些走廊所在的楼层的层级……螺旋的超穷符号阶梯发狂地、病态地不断延伸,将这些抽象的超穷序数连接在一起,也许某一天,有人会顺着楼梯一路爬上那个看不见的顶楼,目睹整栋希尔伯特旅馆的全貌。在那里,些许还会发现进入大基数的入口。
“不可思议。”科学家先是捂着嘴,接着又做出一副思考问题的样子“那些玻璃上的东西又是什么。”
“未来的片段,我猜。”邹嘉诚说“不是发生在我们宇宙的必定的未来,而是一些概率上存在的未来。河流分流后的结果。”
外面的两人能够看见那些球状宇宙的边界,至少在这里它们是三维的。直到房间褪去的色彩逐渐转向黑暗,他们才从惊奇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邹嘉诚让科学家继续观察下去,毕竟房间里的事物正随着观察者本身的时空进程不断改变。
“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科学家这时指了指房间里的情景“不知道是多少次了。”
邹嘉诚顺势看去,也发现了那个在床上哭泣的女人。他也不知为什么,报告显示观测的三十年来,只有这个神秘女人哭泣的场景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反复出现。
“这意味着什么呢?”邹嘉诚问。
“不知道。”科学家摇摇头“我现在和你一样,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