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这次信息收集的人是方宇堶,但执行人却是何杰。
考虑到对象都是学生的原因,局里特地召开里一场大会。上头一再强调,在询问过程中,不要让对象产生不适感;一定要避免那些容易引起学生心里不适的血腥话题。
开大会时,方宇堶也向上头保证,这次的询问是迫于案情需要,专案组会完全遵守原则,将学生的身心健康放在第一位。
方宇堶把目光看向何杰。让何杰表个态,但后者只是微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大会上,何杰全程没有说话,可也没人能说他什么,何杰作为国安特派员只有一个直属上级,而那个“上级”,完全如同幽灵一般,是不可接触的,局里的老领导也只能从劝说的角度找何杰谈话,让他在考虑国家的大局面的同时,也要多多考虑一下当事人的个人心理承受力。毕竟对象都是学生,心理承受力不强。
谈话的最后,何杰只是对领导说了一句:“我理解。”然后又去忙碌自己的事儿了。
我理解。
老领导硬是原地愣了半天。
什么叫“我理解”?
这话往细了说,甚至算不上是一句回答。
方宇堶事后找到老领导,和他谈起了何杰的问题。
俩人在幽静的过道上抽起了烟。
老领导说,何杰有他自己的考虑,就算不合这边的规矩,你也得多体谅。
方宇堶纳闷道,他那是明摆着是用自己的位置捉弄咱们,为什么我们还要委屈求全,依他的想法做事儿?
老领导却反问方宇堶:“你之前不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吗,怎么样了?”
方宇堶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那边的核实人员说,没问题。”
“所以搞了半天,人家就给你带了这么一句话?”领导问。
方宇堶觉得对方话里有话:“难不成何杰还牵扯了其他什么事?”
老领导拍拍方宇堶的背:“那你知道局里有特勤部这个部门吧。”
“我知道啊。”方宇堶回答,他没反应过来领导为什么突然要提到这个。
“知道那个部门是干什么的吗?”
“搞情报的。当然是干这个的。”
老领导抖抖烟灰:“搞情报也搞政治……一旦牵扯政治我就不能和你说太多,但一些基本情况你也必须知道。特勤部调了何杰的档案,也做了核实。你共事的这个人很会“潜水”啊。”
听到领导的话,方宇堶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怎么个潜法?”
老领导转过头来看着方宇堶,然后眼睛向天上盯了盯。
方宇堶顺势看去,那是天花板。
方宇堶有些不敢相信,恼火地摸摸后脑勺,又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狗日的,真有这么严重?”
“你只要知道,上头有人很看重这几个案件就对了。”老领导说“这事儿很大,不然也不会让何杰这种人来。现在你也卷进去了,自己小心点。”
说完,烟一灭,就走开了。
方宇堶看着对方的背影,知道老领导一方面是在照顾自己,一方面是在告诫他不要做傻事。
过道有几处用来透风和采光的窗户,平时都是敞开的。方宇堶就这样把身体靠在窗沿上,一边思索,一边猛抽自己手中的烟。
……
一切都按着原有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
时间来到3日。
……
方宇堶拿着一瓶矿泉水走进门,看见何杰正在询问一个学生。
他默默地走到房间的角落,背靠在墙上,打开瓶盖咕嘟咕嘟的喝起水来。
此时此刻,专案组的询问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三个小时了。
何杰看着眼前的学生,将小本子拿到胸口位置,写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中安静的只有笔写字的莎莎声。
过了好一会儿,何杰抬起头,对那个学生微笑了一下:
“你可以走了。谢谢你的信息。同学。”
“好的...警官..”那个男学生看上去有些紧张,他站起身来时,双腿都有些发抖。
为了方便这次取证,除了笔录,还安置了录音设备。方宇堶看到在一张课桌上,放着一个录音器,上面正处于录音状态。
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是学校专门给警局腾出来的办公室,学校能做到这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刚才那是最后一个了。”何杰拍拍手中的本子说“差不多可以收工了。”
方宇堶问:“找到线索没?”
何杰说:“目前最明显的只有一条线索,供词的细节方面还可以挖。”
方宇堶凑上来,想要看看何杰的本子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却发现上面都是记录的一些支离破碎的关键词,还有何杰在证词周围的“涂鸦”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绘图本,上面的东西完全只有他本人能看懂。
“妈的,你这算哪门子记录?有你这么记录的吗?!”方宇堶突然觉得对方不单单是玩弄了自己,还玩弄了学校和警局两个机构的所有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何杰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方队长,你误会了,那个录音器的语音记录才是对专案组公开的,这个笔录完全是面向我自己的。”
方宇堶努力压着脾气说:“大家为这事儿忙前忙后,而负责执行的人是你,那你说说,你找到些什么线索了?”
何杰说:“这也是我正想马上告诉你的。刘雨婷生前结识的圈子完全可以画为3类。我将其分别称为边缘区、圈内区和核心区。边缘圈的人是大多数,也就是说,那些人仅仅只是与刘雨婷保持同学关系,并无太多纠葛。靠近圈内的,是和刘雨婷交好的朋友。大约有七八个左右,她们对于刘雨婷的人格了解较为完善,我通过询问了解到她们眼中的刘雨婷是一个较为开放的人,也比较早熟,自从高中以来,因为知道家庭的环境,在假期时一直是在外面打工的,难免接触了一些社会闲杂人士,但她们了解的程度也就仅此而已了。作为信息是不够的。为此,我必须更加深入去挖掘这个社交圈。核心区的人是最难挖掘的,因为他们会本能的保护自己,隐瞒信息什么的都是下意识反应。迫不得已,我就对圈内区的那几个关键人用了“囚徒困境”,找到人核心区人员,差不多把事情给弄清楚了:刘雨婷先前在一家酒吧……”
“等等,你用了什么?!”
“囚徒困境,一种心理学……”
“我知道那是什么!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对那群学生进行任何恐吓行为?!”方宇堶有丰富的审讯经验,当然知道囚徒困境是个什么手法。
囚徒困境必须建立在一个无法和外界沟通,以及具有恐吓被审人士的客观条件下才能完成。
就好比几个犯人,警察在知晓对方有罪但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将其一一隔离开来,每个犯人都面临两种选择:坦白或抵赖。然而,不管犯人选择什么,每个囚徒的最优选择只能是坦白;因为警察会暗示犯人,如果两人(或多人)都抵赖,基本不会判决有罪;如果两人都坦白,各判轻罪;如果两人中一个坦白而另一个抵赖,坦白的放出去,抵赖的直接判重罪。这样就有以下几种情况:如果同伙抵赖、自己坦白的话放出去,抵赖的同伙判得重,坦白比不坦白好;如果同伙坦白、自己坦白的话都判得相对轻,比起抵赖的判重罪,坦白还是比抵赖的好。如果自己抵赖,也无法保证别人会抵赖,还是坦白好,通过这点,警察也许在审问犯人时,会事先告诉犯人另一个人已经坦白了,这时犯人根本无法得知警察给的信息的真假,对于犯人来说,最安全的选项就是坦白,因为如果警察没有说谎,自己抵赖的话,则会面临重罪。正如何杰所言,人是非常脆弱的动物。何况在一个孤独的封闭空间中,人与人所谓的信任是很容易被击碎的。
而且这种信任一旦破碎,就很难弥补了。
所以方宇堶才觉得愤怒,毕竟,一来,这次根本不是审讯,而是询问,这样做简直是违背职业道德的。二来,这次询问对象中可能有他的女儿。他无法原谅任何人对自己女儿造成的身心伤害。
何杰摇摇头:“比起真正的囚徒困境,那完全称不上是恐吓。录音为证,我对她们也没有任何言语威胁可言。顶多只是让她们明白自己承担的法律义务。让知道情况的学生不要隐瞒的配合调查。”
“把名单给我!”方宇堶根本没有在乎何杰的说辞,而是一把夺过何杰手中的本子,胡乱地翻找起来。
何杰的笔记本虽然乱,但找到一些关键字总还是可以的。方宇堶很快就在何杰所谓的“圈内区”中,发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
作为一个父亲,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他的家人是他的逆鳞。威胁他的家人从根本上触怒了他。
“你他妈的……”
何杰微微抬起手:“请冷静,听我解释……”
方宇堶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直接砸在何杰的脸上。何杰脑袋一阵眩晕,脚下一个踉跄,手赶紧扶住桌子,差点没有站稳。
“你有没有恐吓我女儿?你说啊!”方宇堶顺势一把抓住何杰的衣领,利用自己雄壮的体型自优势,直接将何杰按在了墙上。
“我没有……你冷静点。”何杰看着方宇堶的样子,试图解释,根本不想正面和对方冲突。他的嘴角被刚才的一拳打出了血。
方宇堶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敢说谎,我管你是谁,我他妈弄死你!”
何杰忍着脸上的痛,对方宇堶说:“方队长,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可以解释。我们是专业人士,请你松开。”同时,何杰将手放在了方宇堶抓着自己的手腕上,试图卸点力。
可是方宇堶正在气头上,他抓何杰的力气依然在加大,甚至还把力的放向上提升,几乎快要压住何杰的咽喉了,这让后者感到一阵生疼的同时,呼吸也困难了许多。
“咳咳……”
方宇堶抽出一只手,又是一拳,碰!的一下,砸在何杰的面门。
这一下让何杰脑袋陷入了短暂的眩晕。
何杰这才意识到对方完全是带有恶意的袭击行为,他缓了缓,等着脑袋的眩晕感消失后,表情也严肃起来:“……方宇堶,你需要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正构成袭击国安特工。请立刻停止……”
“知道?我需要知道个屁!”方宇堶表情狰狞地说“别拿着你那个位置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威胁我家人,我照样可以收拾你!”
何杰没有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在了方宇堶的手腕上。没有任何警告,原本还不停叫骂着何杰的方宇堶突然感觉手腕一阵剧烈疼痛,待他回过神,发现何杰的手正按着自己的腕关节处,不断加力。
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让方宇堶几乎要放开抓住何杰衣领的手了。他压住何杰的力气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何杰看着气焰逐渐被疼痛压制的方宇堶,冷冷地说:“你今天下班是想回家吃饭,还是想去市医院的骨科接你断掉的手关节?”
见到对方怒视着自己的眼神并什么没回答,何杰便继续加力,这一下让方宇堶疼得叫出声来,虎背熊腰的体型居然一下子弯了下去,滑稽的样子真的像是在求饶认输,原本压制何杰的局面被对方瞬间反转了。
何杰看着吃痛得几乎呈现半跪姿势的方宇堶。没有丝毫怜悯。然后,他又回头看了看被扔在一旁地板上自己的笔记本,本子已经有一些破损了。
何杰说:“现在有三个选择。一,我们认真查案,找出背后的真凶和事情的来龙去脉。为那些死者讨个公道的同时,也尽到我们工作的本分。二,你之后可以申请退出专案组,签写保密协议,我也保证以后绝不会打扰你,大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三,你选择继续和我打。然后背上袭击国家安全局调查人员的罪名,再去市医院的ICU病房住个小半年。我保证,我会是你这辈子见过最能打的人。”
说罢,何杰才松开了压住方宇堶的手。
“我强烈建议你不要选择最后一条。”
“滚你妈的……”方宇堶摇摇晃晃地再次起身来。他年轻时好歹也是个硬汉子,脾气当然倔。不服输也不怕输。
何杰叹了口气,在方宇堶企图挥拳的前一刻,凌厉的一脚踢在这位刑侦队长的膝关节上。这一脚让对方痛得又一下子跪了下去,然后何杰接机上前一步,抬起腿猛地一膝击,对直撞在方宇堶的脸上,咔嚓,清脆的鼻骨头碎裂声音传来,方宇堶一个后仰,鼻子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喷出。最终倒在房间地板的中央,昏死过去,没了声息。
“……”
何杰见状,只是带着有些疲惫的神情从角落拖过一把椅子到跟前,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闭目养神。
半晌,方宇堶才从地板上昏昏沉沉的醒来。
“唔……”
他一时觉得自己的鼻子疼得厉害,一摸,手上还有大量的血迹。
何杰看见方宇堶醒了,从兜里拿出一支烟扔给对方。然后自己点了一支,又把打火机扔了出去。
方宇堶躺在地上,接过何杰扔来的打火机,默默地把烟含在嘴里,点燃。抽起了倒桩烟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何杰才开口。
何杰说:“我没有恐吓任何一个人。但我知道,现在我无论如何解释你都不会听。”
“……你没有自己的家庭。自然不懂。”方宇堶此刻的鼻音严重。“你活在自己的世界,何杰。你连一个儿子都做不好,怎么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
“这是你对我最大的误会了。我工作的性质让我根本不需要去理解这些。”何杰看了一眼对方,说“我只会做好我自己的事。”
“……”方宇堶只顾着抽烟,没有说话。
何杰把身子靠在椅子上,做出了一个几乎快要瘫倒的动作:“……我确实问到了点东西。刘雨婷生前在一家酒吧打过工。她瞒着学校和家里人,每周周末在那里上夜班……那家酒吧正好靠近发现她尸体的工地处不远。”
“……”方宇堶还是一言不发。
何杰问:“你就没有什么看法?”
“我再想我们的事儿怎么处理。”方宇堶说“纪检部那边可不好说话。”
两人的衣服,裤子上都是血。
“就当没事儿发生,报告我来写。你不要对外人说就行。”何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