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和一坛杜康。
一个文弱书生,一个粗犷大汉,面对面坐着。
窗外,是繁华闹市。
这里是大晋承天府最繁华的所在。
“师弟瘦了。”荆十八看着面前的李初九,有些唏嘘。“别来无恙啊。”
李初九讪笑,前面说着瘦了,后面又说别来无恙。看来这位二师兄的文化水平,长进不大。他也不计较这些,只是哈哈一笑,道,“二师兄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胡子多了些。”
荆十八嘿嘿一笑,“五年了,毕竟是老了啊。”
五年前,荆十八离开玄门入世,自那之后,兄弟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
“师兄成亲了吗?”李初九问。
“嗯。”荆十八脸上洋溢起笑容来,“儿子都有了。”说起儿子,荆十八又抱怨起来,“倒是又被师弟捉弄了,我听你之言,给儿子取名荆轲,被好多人取笑。”
李初九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
荆十八也一脸憨厚的跟着笑起来,显然并非真的有什么责怪的意思。
笑了一阵,李初九又问道,“我来京师,入赘徐家的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如何竟是才来见我?”
荆十八摇头,叹道,“徐阳奉旨成婚,赘婿是个乞丐的事情,京中很多人都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只是,如今我身份特殊,不好跟师弟相见,怕将来有一日,连累了师弟。”
李初九眉头一蹙,问,“如何特殊?”
荆十八压低了声音,道,“我如今跟着雍王,也许有一天,雍王会造反。到时候,成事自是极好。若是事败,肯定是血流成河。若被人看到我与师弟走得太近,怕是不妥。”他是极为信任李初九的,在李初九面前,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因为这个,我一直不敢跟你见面。也是担心,若是被雍王知道了你我关系,会想要招揽你。你若愿意,一切都好说。若是跟你的妻子那般,不喜雍王,怕是还会影响你我兄弟感情。”
李初九有些诧异的看着荆十八,感慨道,“五年了,师兄的变化是真大。心思竟变得如此细腻,想的这般通透。”
荆十八挠了挠头,道,“不是的,这都是你嫂子跟我说的。”
“啧啧,嫂子倒是个精明人。师兄有福气啊。”李初九笑道。
“运气好,哈哈。”荆十八道,“当初我离开门派之后,到处游荡。在雍州的时候,刚巧遇到一个商贾被山匪劫持。师弟说过,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我自是不能坐视不管。将那群山匪打跑,救下了那商贾。那商贾又央求我去救他的女儿,原来他女儿被山匪劫上了山。我看他可怜,便又上山。唉,他女儿被山匪劫了两天,状况凄惨的很。被我救下的时候,衣服都没穿……”荆十八说到这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眼睛微红,咬着牙说道:“师弟说过,要除恶务尽!所以,都杀了!一个没留。”
李初九也是唏嘘,陪着喝了一碗,道,“以身相许了?”
“嗯。”
“很好。”
“师弟见笑了。”
“没有。”李初九道。
荆十八又憨笑一声,怅然道:“你嫂子人可好了,旁人都嫌我丑,她一点儿也不。后来岳丈生意败了,穷困潦倒,一病不起,仨月光景,就撒手人寰了。再后来,你嫂子也病了一场,需要很多钱看病。我没钱看病,只能沿街乞讨。幸而遇到了雍王可怜我。有了银子看病,你嫂子才活了下来。师弟说过,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我觉得吧,雍王救了你嫂子一命,这就不是滴水之恩了。所以我就跟了雍王。三年前,变身祸起,天下大乱,京师更是血流成河。我担心雍王安危,赶赴京城,将她救回雍州。再后来,雍王率军勤王,留在了京师,我也跟着留了下来。你嫂子说雍王所图非小,要我一切小心,还叮嘱我不要没脑子的就知道报恩,要懂得进退。”
“嫂子是个聪明人呐。”李初九竟是有些羡慕起荆十八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是啊,你嫂子还说你这般有本事的人,竟然沦为乞丐,定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荆十八道,“倒是不知是出了啥状况?天下人都说变身之祸源自护花铃,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初九感慨万千,想起三年前的往事,叹气道,“三年前,厉无咎盗取护花铃,被三师兄发现。三师兄阻拦不成,被厉无咎重伤。”
“啊?!”荆十八大惊失色。
李初九继续说道,“师父年纪大了,五师弟学艺不精,指望不上。我便只身一路追杀厉无咎。追了很远,也打了许多次。不过,到底他不是我对手,被我重伤。当时……唉,是我的错,到底自幼一起长大,竟是不忍狠心取他性命。不成想,一时大意,被他暗算,以至于落入他的圈套,被活埋了。三年!我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破了他布下的封印,爬了出来。”
荆十八眼神呆滞的看着李初九,良久,感慨道,“大师兄到底也没有忍心对你下杀手啊。”
李初九恶狠狠的瞪了荆十八一眼,道,“说你是猪,都是在夸你。他厉无咎心狠手辣,如何不忍心杀我?当时他也受了重伤,即便是把我埋在了地下,我有秘术自保,他想杀我,也不容易。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拼了命布下封印,又布下杀阵,显然是想杀我,即便杀我不成,也不想让我脱困!”
“哦,也是。当真可恨!”荆十八怒道,“他人呢?我见了他,定要给你报仇!”
李初九哼一声,道,“我也在找他。不过……呵,估计他现在已经变成了女子,又或许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使用护花铃,搞出了变身之祸,他自己怕是也不能不变身成女子。”说到此,李初九一脸凶恶,“等我找到了她,必定先奸后杀——不,你我兄弟关系这么亲近,这种好事儿,必是忘不了你。到时候,你先上,她的第一次,便送给你了,哈哈!”
荆十八苦着脸,挠头道,“不好吧,到底是同门一场,杀便杀了,羞辱就太……”
“你懂什么。”李初九阴狠道,“报仇,就是要无所不用其极!这样,旁人才不敢轻易得罪你。”
“有道理。”大概是习惯了听信李初九的话,荆十八连想都没想,就立刻表示了赞同。“师弟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说的话就是对。”又习惯性的挠头,“可我想不通,她来京师做什么?又弄出变身之祸干啥?”
“我也不清楚。”李初九道,“这个先不提,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个,夜探皇宫的是你吗?为啥?”
荆十八道,“前些时候,圣上召见雍王,我随雍王进宫,竟是在御花园里,察觉到了同门的气息。那气息古怪的紧,也极为微弱,我心下不安,所以才冒险去查探。”
李初九神情凝重,“御花园?莫非厉无咎藏在皇宫之中?不对!她为人谨慎,即便真藏在其中,也应该不会轻易的泄露气息。嗯……第二个问题:你既然跟着雍王,那雍王书房里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何人所作?”
“啊?当然是你作的啊。”
“嗯?”李初九有些懵。
“不是你吗?”荆十八挠头,有些生气,“大师兄莫不是在骗我?当初还在山上的时候,他念了这句诗,我说写的不好,不通顺。他说这是你作的。”
“呃。”
“既然是师弟所作,那一定是极好的。去年,偶然跟雍王提及,她也觉得极好,就写下来,挂在了书房里。”
“这……我靠!”李初九有些啼笑皆非。
“咋了?这诗,真不是你作的吗?”
“是,是我作的。喝酒吧。”喝了酒,李初九又随口问道,“嫂子不让你见我,你咋又想起来约我了?”
“我是偷偷来见你的,你嫂子不知道。”荆十八嘿嘿一笑,“等出了门儿,咱们各走各的,权当不认识。”
“偷偷的见,还不找个没人的地方?这里热闹的很,人多眼杂。”
“你不是跟我说过,大隐隐于市吗?说最热闹的地方,最容易隐藏。”
“嗐,行吧。”
……
午后的定军河畔,阳光已经没有那么刺眼,微风中带来河上的清凉,让人倍觉舒畅。烟花巷里,如风雅楼一般的所在,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们凭栏而立,笑吟吟的招手。街面上,端庄矜持的大家闺秀,天真乖巧的小家碧玉,谈笑风生的银娘异女……任选一个,抱在怀里,温柔乡里睹春容,实乃人间乐事。
人间还有一乐,便是他乡遇故知。
二师兄的日子过得不错,妻贤子孝。
真好啊。
最好的兄弟,日子过得好,李初九自然替他开心。
醉醺醺的李初九唱着喜欢的摇滚,不理会旁人诧异又好笑的注视,晃晃悠悠的遛哒着。“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 但不知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哎呦!七月!”
昨日里那棵树下的草坪上,铺了一张看起来做工华丽的毯子。陈七月便坐在上面。她那个永远跟随的随从,站在三丈外守着。
陈七月看向李初九,眉头微蹙。对于醉酒之人,她十分不喜。
“哈哈!还弄了张毛毯啊。”李初九晃着走过来,又打了个酒嗝,竟是不客气的直接在毯子上重重的坐下来,看一眼面前的定军河,笑道:“不错,再来点儿啤酒、饮料、烧烤,就更好了。”
陈七月嗅到了李初九浑身的酒气,眉头便无法舒展了。不过,她还是很好奇。“啤酒是何物?”
“啤酒啊,嗝儿……啤酒是一种酒,用麦芽发酵而成,苏美尔人的杰作。”
“苏美尔人?”
“哈,说了你也不知道。”李初九有点儿晕乎乎的,仰面躺下来,脑袋落在毯子外。望着湛蓝天空,李初九感慨道:“这大热天的,来一杯冰镇啤酒,啧啧……一定很爽。”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摇滚,没听过吧?”
“没有。”
“好听不?”
“比较特别。”
“哈哈,是特别。”李初九笑道,“我唱的还行吧?”
“呵呵。”
“你的笑声里,充满了鄙夷啊。”
“嗯,算不上好听,就是曲调挺奇怪的。词么……颇为粗鄙。”
“哈哈哈,粗是粗了点儿,鄙嘛,倒也不至于吧。”
陈七月低头转脸看了看李初九,道,“看起来,你今日心情不错啊。”
“嗯,是啊。虽然还是有很多烦恼,但总归今天是开心的。”李初九道,“人生呐,开心的时候总是短暂的,不把握机会好好享受这短暂的时刻怎么行。”
陈七月品着李初九的话,竟是感同身受。
似乎从懂事起,自己就很少有真正开心的时候。权力争夺的血腥无情和尔虞我诈,陈七月很小就感受到了。每时每刻,她都在提醒着自己要谨小慎微,要防备着所有人!因为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世人羡慕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笑的时候要顾忌形象,哭的时候要躲在角落,睡觉的时候不敢脱衣,吃饭的时候担心被毒死,甚至跟自己的父亲兄弟说话都要小心谨慎的人,活的又能有多快乐呢?
即便是如今成了这强大帝国的主宰,又如何呢?
还不是一样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活着!
以前,自己不小心,遭殃的是自己。
现在,自己不小心,遭殃的就会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甚至,还会留下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再看一眼李初九。
这个醉醺醺的,一脸肆意不羁模样的家伙。
他每天的生活,好像就是吃饱了饭,然后到处遛哒。高兴的时候,还能随意的喝点儿小酒,旁若无人的唱个小曲儿。随意的躺在草地上,随意的说着胡扯的话,随意的就这样闭上了眼,不用去在意会不会有人想伤害自己。
竟是……
让人好生羡慕。
陈七月轻声说:“你说的,有些道理。”
“嗯,我一向是讲道理的。”这么熟悉的夸赞,让李初九想起了荆十八。就是个铁憨憨。喝酒就喝酒吧,还说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喝醉了没意思,所以不准使用秘术化解醉意。
喝的太多,酒精上头。
李初九也懒得再用秘术化解,就那么躺着。一边享受着河面上微风轻拂和昏昏欲睡的感觉,一边跟陈七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你看起来很有钱啊,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陈七月不解,“二代?”
“就是说,你爹是当官的?还是商贾?”
“哦,商贾。”
“有钱人呐,怪不得这么清闲,整天瞎遛哒。啧,还是你这种人日子过的痛快,无忧无虑的。皇帝的日子,也不能跟你比。”
陈七月笑道,“你便知道皇帝过得不痛快了?”
“未必能痛快到哪去。”李初九笑道,“你想啊,高处不胜寒呐。”
陈七月神情微微一滞,轻声念着“高处不胜寒”,点了点头,“有道理。”
李初九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再打个酒嗝儿,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七月。
“怎么了?”陈七月被李初九盯得有些不自在。
“我有个朋友,就如你这般,总是觉得我说的话很有道理。所以啊,对我有些盲目的崇拜。幸好他是个男子,不然八成会看上我。”李初九笑道,“所以啊,你要小心了。”
“小心?”
“小心看上了我。”
陈七月哑然,良久,忍不住大笑。“你这人,自视太高了吧?”
“你看,我好心提醒你,你还挖苦我?”李初九叹道,“跟你直说了吧,我是个赘婿,身份太特别啊。背着妻子乱来,是要浸猪笼的。所以啊,你要是看上了我,就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好吧,你大可放心,我定不会看上你。”
“那就好,那就好。”李初九说着,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喝的实在是有点儿多,竟是差点儿站立不稳。幸亏陈七月就在一旁,李初九及时伸手,按在了陈七月肩头,这才不至于倒下。
“呼。”站稳了身子,李初九吐出一口气,道,“走啦,再见。”
一边走,李初九一边叹气连连。
天生一个好色之人,偏偏修习的秘术让自己不能肆意乱来。
李初九一直觉得师父那老家伙,就是在故意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