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越来越近,按摩店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忙。只是,钟夏仍然会按点儿关门。虽然天气愈发严寒,每天吃过晚饭,钟夏总会坚持出门转一圈儿。他似乎是喜欢上了被寒风吹在身上的感觉。李若兰不是个懒人,却实在不喜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过,她依然坚持陪在钟夏身边。
钟父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有时候还会买点儿礼物。起初的时候,钟夏会拒绝,但钟父坚持,钟夏也就懒得过问了。钟父买什么,他都收下,只是都堆在了店里的角落,与客人送的礼物堆在一起。
钟父还送了李若兰一条围巾,说是好几百一条的。李若兰翻来覆去的看,也没看出这条破破烂烂的围巾哪里值钱。
这一回,已经到了关门时间,钟父却没有离开。钟夏有些厌烦,但还是客套了一句,“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好啊,好好。”钟父连声答应着。“正好我带了烧鸡。吃遍全国,都不如咱郭村的烧鸡。还有我上次拿的粥,兰兰啊,你辛苦热一下。钟夏打小就肠胃不好,不能吃凉的。这大冷天的,呵呵……”注意到李若兰脸色不善,钟父有些尴尬的笑着。
二楼的小房间,钟父还是第一次来。
“兰兰很勤快啊,家里收拾的真好。”钟父夸奖着李若兰,到处转悠着,推开卧室的门,正想进去看看,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将门带上了。
李若兰道,“房间里没收拾,别看了。”
“呵呵呵,好好。”钟父努力挤出一丝笑,在凳子上坐下来。
钟夏也在一旁坐下,沉默着不说话。
李若兰在厨房里忙活着,锅碗瓢盆摔的叮当响。她是真的有些不开心,甚至真的想跟钟父说,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打扰钟夏平静的生活了。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一起生活,那又何必在彼此都习惯了之后,又来捣乱呢?
父子俩在小客厅里抽着烟。
钟父开口道,“要过年了。”
“嗯。”
“过年啊,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的。”钟父绕着弯子。
钟夏挤出一丝笑容,“有话就说吧。”
“呵呵,你阿姨的意思是,回来也这么多天了,又赶上过年,是不是……是不是年三十晚上,咱一家人聚一聚?你阿姨也很想见见你的。”
钟夏道,“不必了吧。反正也不熟。而且,年三十晚上,我要跟师父和师娘一起吃年夜饭的。”
“你阿姨……人挺好的。”
“嗯。”
“你弟弟有点儿捣蛋,可到底血浓于水……”
“呵呵。”
“当年,是我的错。我不该……”
“都过去了。”
“你恨我,我理解。”
钟夏摇头,“恨,谈不上。”
钟父苦笑,“生而不养,是我的错。我……唉,钟夏,我……”
“我理解,真的。”钟夏取下了墨镜,用惨白的眼睛,“看”着面前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虽然看不见,却也听到了很多事情。有些人,生的孩子天生有病,就会丢弃,甚至溺死。有些人,终是不忍,倾家荡产的给孩子看病,最终也未必能治好,反而拖累了一家老少。”深吸一口气,钟夏轻声笑了,“你不用自责,也不用觉得愧疚。其实,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感谢你没有溺死我,也没有把我丢到山沟沟里喂野狗。”
钟父眉头紧蹙,觉得这话很是刺耳,可认真听着,却又听不出钟夏语气里的恨意。仿佛他是真的毫无恨意,甚至很感谢似的。可是,感谢生父不杀之恩吗?还是很让钟父心里不舒服。
“这么多年了……”钟夏缓声说着,“我都习惯了。反倒是你突然回来,让我感觉不……不习惯。”
钟父沉默着。
钟夏也沉默了。
李若兰忙活完了,餐桌上摆了几个小菜。
钟父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眼圈儿红了,却是微微一笑。他缓缓起身,看看钟夏,又看看李若兰,“儿媳啊,好好照顾钟夏。”说罢,转身离开。
李若兰拿来白酒,倒上一杯,递给钟夏。
钟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仿佛是个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了精神。仰起头,杯中酒尽。眼眶微红,终于落泪。
李若兰叹气,站在钟夏身边,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钟夏趴在李若兰怀里,嚎啕大哭。
李若兰也是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轻轻拍了拍钟夏的后背,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李若兰竟是幻想起,或许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也会幡然维护,跟自己道个歉,到时候,自己会如何选择?
原谅,还是拒绝?
或者,他们日子过不下去了,自己混的风生水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标准逆袭模式。
是否会有畅快淋漓的感觉呢?
李若兰惊讶的发现,自己就像是个瞎子,在这人生的路上,茫然不知所措。闭上眼,迷失了方向。
孤独的人,拥抱在一起。
狭小的房间,堆得满满当当。
夜色下的乡镇街道,安静的冷冷清清。
空旷的乡野小镇,在冬日的严寒中瑟瑟发抖。
纵横交错的犹如蛛网的道路,贯穿在辽阔的大地上。
有漆黑,有光亮。有落魄,有繁华。有寂静,有喧嚣。有哭泣,有笑声。有肮脏,有整洁……
……
年三十,喧嚣一片。
李若兰躺在床上,抱着手机。看一眼时间,等了几秒,之后说道,“死瞎子,新年快乐。”
钟夏笑了一声,“新年快乐。”
李若兰也跟着笑,裹着被子,侧过身,看着钟夏,道,“想啥呢,12点了还没睡?”
“等跨年啊。”钟夏双手枕在脑袋下,笑道,“感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以前啊,每到过年,我都特别不开心。因为过了年,爷爷又老了一岁。”笑了笑,又道,“有时候啊,真希望这世界有灵魂这种东西。或许,爷爷正在看着我。我一直以为,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如果没有爷爷,我早就死了。直到……直到我能看到过去,我才发现啊,其实爷爷也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完美。”
“啧啧,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感兴趣。来来来,说说看,老爷子都干啥坏事儿了?总不会年轻时候糟蹋谁家姑娘了吧?”
钟夏苦笑,没有说爷爷的坏话,只是说道,“人呐,善恶好坏,没办法简单评述啊。你看那街上替人仗义执言的‘侠士’,或许在家里会对妻儿施暴。那网络上痛斥黑暗的‘勇士’,或许昨天刚偷了邻居家的鸡。那满口仁义道德的‘模范’,或许刚扎破了别人的轮胎……也可能,大牢里的杀人犯,其实从来不愿惹是生非。可能那尖酸刻薄的泼妇,刚刚扇了一个泼皮耳光。可能贪污腐败的胡局长,其实很少仗势欺人。”
提到胡局长,李若兰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对了,前两天,我看到郑所长了。你老实交代,他去省会学习,是不是你搞得事情?啧啧,现在好了,他高升了。你就不怕他再找咱麻烦啊?”
“安心过日子,不怕。”
“呵。”李若兰笑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嘟囔道:“睡觉睡觉,明天还要去给爷爷烧纸呢。对了,家里老房还翻盖不啦?拖拖拉拉好久了。昨天街上碰见肖三哥,说是屋角又塌了一点儿。还说你爸去老家看了,看起来像是想翻盖的。要不咱就省点儿钱,让他盖得了。”
“我爷爷留给我的家,自然是咱来盖。”
“嗯,随便吧。”
第二天一大早,李若兰开着车,带着钟夏回了肖家沟的老家。
爷爷的坟头又小了一圈儿。
为了多种点儿地,坟头被铲的越来越小了。
钟夏叹一口气,拿起带来的铁锹,想给爷爷的坟头封点儿土。李若兰接过铁锹,“我来吧。”一边铲土,一边笑道,“爷爷,新年快乐,您孙子和孙媳妇来看你啦。哈哈哈。”
钟夏哭笑不得,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说道,“爷爷,我爸回来了。来给您烧过纸了吧?这一年,我挺好的,您不用担心。家里老宅子,我准备翻新了。您一直羡慕人家的二层小楼的,咱们盖个三层的,您看咋样……”
烧纸归来,钟夏看了看自家老宅,跟李若兰计划着该怎么盖。
陈芳抱着孩子,跟着肖红光经过。看到钟夏和李若兰,微微一怔。肖红光闷哼了一声,看看钟夏,再看看陈芳怀里的孩子,心里堵得厉害。
大年初一的日子,真是晦气!
越看陈芳的孩子,肖红光越来气。
这小屁孩儿,长得太俊了!
自己的长相很普通,怎么可能孩子这么俊!
肯定是钟夏的种没错了!
看看这眉眼儿,越看越像钟夏!
“看什么!走啦!”肖红光恶气冲冲的训斥陈芳。
陈芳涨红了脸,心里窝着火。她当然明白肖红光的心思,气的牙根发痒。真是后悔了!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这混蛋呢?
心里有气,可大过年的,还是忍着吧。
孩子忽然哭起来。
肖红光很生气,抬手就是一巴掌,“哭个屁!”
陈芳怒了。
孩子还小,就这么打,那还得了?
可跟肖红光吵吗?又像个泼妇!
陈芳忽然心念一转,快步朝着钟夏走去。“钟夏!啥时候回来的啊?”
钟夏闻声,回头,礼貌性的一笑。“刚回来,看看。”
“看啥,盖房子啊?”陈芳笑着上前,哄着孩子,“你看这孩子,老是哭。钟夏,你还没见过吧?长得可俊了。你抱抱。”说着,就把孩子递给钟夏。
这种事情,有时候真的很不好拒绝。
钟夏无奈,只好抱着孩子,客套的夸了一句,“确实俊。”
陈芳大笑,“你都看不见,瞎夸。”
钟夏有些尴尬。
“哎呀,真是神奇了,你一抱,孩子竟然不哭了。”陈芳自己都惊讶,脑子里竟然短路似的怀疑这孩子会不会真就是钟夏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她就是希望造成这种假象。不用回头看,她都猜得到,肖红光的脸色,一定是够呛。
“贱人!”肖红光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是真的想冲上去给陈芳一个大嘴巴,然后再打的钟夏满地找牙。可是,他的村长位子,还是钟夏“施舍”的。得罪了钟夏,等于得罪了镇长和胡局长,不值得!
可又实在是看不下去,肖红光愤然转身,快步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没有跟钟夏打个招呼说句话,好像也不合适。万一钟夏生气——去他娘的吧!爱咋咋地!
到底是男人,肖红光还是愤怒不堪。没有冲上去动手,已经算是克制理性了,还上去客套?自然是做不到。
在家里窝了半个多小时,陈芳才回来。
肖红光愤怒的冲上去,刚想动手,却注意到了陈芳冷漠的眼神。
“你再打一个试试?”陈芳冷声道。
“你……”
“村长不想干了?”陈芳竟然威胁起肖红光来。
肖红光扬着手,愣在当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钟夏说了!对我们娘俩好点儿,你还有点儿前途。不然!你就等着吧!”陈芳说着,脸上傲然。可心底却是凄苦。
如果不是不想让孩子过单亲家庭的生活,她是真的很想离婚算了。陈芳心里很清楚,单亲家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如今的社会,有太多人对单亲家庭的孩子有看法。更重要的是,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会把自己的各种不幸,归责到单亲家庭的原因之上——这是陈芳最不愿意看到的。